044 神医

  无病不医,原名吴振,因为医术实在高超,人快死了,送到他这里,也能救活了活蹦乱跳回家去,所以得了这个响亮无比的名号。
  既然什么病都能治,吴不医开个医馆生意自然好。可是这个吴不医脾气忒怪,看得顺眼的病人不要钱,看不顺眼的病人不给治,不要钱,看病抓药,他就得将钱朝里面贴。不看病,慕名而来的人里有不少都有权有势,得罪了他们吴不医自然全家倒霉。在这种情况下,施以援手的是雷冲。雷冲游历江湖,搜寻有本领的人,吴不医这点怪杰,自然是他青睐的对象。洗心楼、彩云坊都能赚钱,吴不医不管赚钱,只管赚名。通过吴不医的手,建立起来的逸城的名声,比起四杰或者彩云坊来,那可真是不遑多让。
  去求吴不医救桑越人,这件事顺利得完全出乎于意料之外。
  吴不医的医馆在逸城的西北边,距离集市中心也有五里左右。占地将近三亩,除了砖木结构的屋子意外,所有的空地都被用来养育药草。程倚天带云杉来这儿时,吴不医正带着斗笠,站在一丛板蓝根里,除草的同时查看板蓝根的苗长势如何。
  侍弄药草的吴不医,好像侍弄孩子的父母亲,一脸专注满目柔情。摸摸这棵药草,称赞它长得不错,又摸摸那一棵,检讨自己照看得还不够仔细,让它居然没有长强壮……
  云杉陪着程倚天站在陇间,看了许久,二人皆为圣手神医的痴迷忍俊不禁。
  他们巳时就来了,等了整整一个时辰,太阳越来越毒辣,程倚天汗流浃背,云杉也热到不行,吴不医才被小药童雨儿叫着,从药草间抬起头来。
  程倚天看到吴不医从药草田里走回去,指引着云杉,也一起向屋子行进。到达屋前,吴不医正好到此。雨儿替他将斗笠取走,另外一个药童风儿取了蒲扇过来。
  程倚天唯恐云杉受不了热,替云杉拿了一把扇子。医馆的扇子都用棕榈的叶子剪圆了做成,粗糙且大,云杉模样虽不好,品味却雅致得紧。这种扇子,她当然不会用。
  吴不医上一眼下一眼瞧她,瞧了好半天,才对风儿说:“东屋里面放我不常用物品的那个柜子,最上面那一层有个长盒子,盒子上花了花鸟,金色的,你给拿过来。”
  风儿依言去,不一会儿,从东边的房间里走出来。回到外面廊下,风儿将那个金漆描绘的长盒子递给吴不医。吴不医接过来,递给程倚天。
  程倚天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躺着一把一尺不到的玉色折叠扇。扇骨全部由白玉制成,显得名贵无比。扇面更加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清脆莹白,打开来摊放在手上,一阵凉意便散发出来。扇一扇,风儿极为清凉。
  程倚天诧异道:“吴先生也用这样的细巧物件?”
  吴不医说:“医治了一个富商的夫人,她没有自觉得稀罕的物事,左思右想将随身这把白玉清凉扇给我。”经吴不医解释,程倚天和云杉方才知道,这白玉清凉扇的扇面竟是由雪山里面冰晶石里抽出的冰晶丝经纬纵横交织而成,不怪夏天里拿出来会凉气森森。
  程倚天拿在手里又扇了两扇,赞不绝口;“不错,真是不错!”手一转,将扇子平放递到云杉面前,笑着说:“送给你。”
  云杉乍然一惊,急忙推脱:“怎生得好?我不能要吴先生如此贵重的东西。”
  吴不医大力摇着蒲扇,眉头微皱。
  程倚天知他心意,笑着对云杉说:“白玉清凉扇固然名贵,但是这是女子所用,吴先生用不着,所以这才送你。”
  “可是……”云杉一下子要接受这样难得的好东西,心里适应不过来。待要谈谈价钱,瞧吴不医的模样,这样做势必要将他给惹恼了。
  吴不医的蒲扇越摇越快,眉头也越皱越紧。
  程倚天不说话,端着扇子始终一脸微笑。
  云杉没得选,只好将扇子接过来。这扇子触手生凉,一身的暑气瞬间便被逼退了,她立刻赞叹:“果然是好东西。”端在手上微微扇了扇,蹲身万福,竟是对吴不医施了一礼,然后说:“多谢吴先生馈赠。”
  吴不医摇着扇子,大咧咧道:“恁多礼。”再上下打量云杉。盯着云杉那张浑然天成的脸,他的笑意一小子浓起来。
  程倚天道:“奇花谷主桑越人被我失手打伤,一直呕血不止,希望先生救他。”
  吴不医问:“公子为何将他伤到如此沉重呢?”
  程倚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萧三郎被桑越人暗算的事,前后都说了。话一说完,程倚天也好,云杉也好,都很忐忑,生怕因为门派矛盾,吴不医说出“绝不医治”之类的话出来。
  谁料,这吴不医不听说桑越人乃萧三郎的对头也就罢了,一听,此人居然是萧三郎的对头,还花了恁大的心思暗算得萧三郎差点丧命,这神医,竟然丢了蒲扇拍掌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吴不医笑了一会儿之后,不仅没有如别人所想止住笑声,反而越笑声越大,拍掌也变成了跺足。最后,吴不医干脆滚到了地上,宽阔的廊下,他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好久,方才尽兴。
  吴不医一跃而起,对云杉说:“这人,定是你带过来求公子带来我这里医治的吧?”
  云杉敬他医术高超,不愿欺瞒,点头道:“是的。”
  吴不医转脸对程倚天说:“公子,这位姑娘仁慈善良,当属难得哦。”
  程倚天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说,礼貌使然,闻言颔首。
  吴不医双掌一拍,大叫:“是了,这位奇花谷主,我救定啦!” 桑越人还在城东青瓦屋。吴不医问明了青瓦屋方位、特征(院内有两棵大石榴树),让雨儿、风儿立刻去将病人抬来。
  桑越人被抬来之后,吴不医让风儿先招待公子和云姑娘用中午饭。他自己在内堂替桑越人把脉。桑越人服用过灵丹妙药的事实,吴不医一探便知。那灵丹是按照失传药方所配,民间很难很难得到,便是他,要做出这样的奇药出来,尝试各种药物还在少数,一些难得的药材,几种稀奇的药引,穷尽一生只怕也难寻齐。奇花谷主,江湖一宵小,这等药中珍宝,想来不会是他所有。
  那个叫“云杉”的,将桑越人带进逸城的女娃娃,是她,有的这些珍稀药物吗?吊住这样一个伤重病人的病,长达半个月,只怕,有多少灵丹也要吃完了吧?否则,怕也不会费大事,请动自家公子出马来求自己。
  吴不医虽然很想问云杉:“你从哪里来?你都认识哪些人?”但是,他这种老江湖也知道,诸如那灵丹妙药的秘密,云杉那个小丫头纵使知道,也不会告诉他。因此,有关这问题,他也就放弃不再深究。走出屋来,程倚天和云杉一起迎上来。
  云杉先问:“怎么样?”
  吴不医说:“遇到我了,能治。”
  程倚天问:“先生准备怎么治呢?”
  吴不医瞅了他一眼,瞧瞧云杉,转过脸才回答:“胸膛剖开,取出心来,打断的经脉重新连接起来,将心在放回去,伤口缝起来。内服药外敷药,伤口好得差不多了,再泡泡药澡,也就好啦。”
  程倚天和云杉听得瞠目结舌。程倚天忍不住惊叹:“这般治法,端是闻所未闻。”
  吴不医终于忍不住对他皱起眉头来,斥道:“你没听过的事,多着呢。”说罢,发觉自己态度不好,努力改变一点过来,耐着性子说:“既然交给了我,不妨信任我。”转首看云杉,道:“我吴不医的名字自从叫开去之后,就从来没有砸过。”
  云杉看了看程倚天,弯起眼睛对他说:“先生医术,小女子自然信服。”
  “那么,”吴不医对他们俩说:“请在外面等上半日。”他让雨儿去烧水,同时让风儿去准备用具。这开膛破肚用到的刀箭钩撑多得很,还有针啊,线啊,林林总总准备了一大堆。除了这些,吴不医又让风儿煮了一大碗药。这药,便是三国时期华佗发明的麻沸散。吴不医毕生研究医药,掌握了制法。这麻沸散的药效,比起桑越人用五毒蟾酥培育出来的大叶酔金花还更厉害些,一剂喝下去,桑越人全身发麻,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吴不医让风儿给桑越人连灌三剂。桑越人眼皮沉重,昏睡过去。吴不医用火烤了刀箭,雨儿搬过来一大堆棉布,风儿捧着空木盆等着。开膛破肚正式开始——
  云杉在外面等候,眼瞅着这救人的过程实在很长,她便让程倚天先回去。
  程倚天说:“既来了,便等吴先生将人治好再走。”他还说:“吴先生一生以医术高明为傲,我若这会儿走了,对他端是不敬。”
  云杉想想此话有理,这才不坚持。
  闲来正好无事,云杉便问程倚天:“吴先生在逸城,居然和萧尊者不睦吗?”
  程倚天摇头,说:“萧三哥性情恬淡得很,逸城里面,并无相处不来的人。”
  “那么,”云杉这才将疑问说出来,“刚刚你说桑越人暗算萧尊者,还差点害死萧尊者,吴先生,为什么会欢喜成那样?”
  “这个嘛,”程倚天认真思虑,过了好一会儿,才对她说:“萧三哥在来逸城前,在江湖上的名号叫‘毒尊’,这你知道吗?”云杉摇了摇头,表示不知。程倚天接下去解释:“这‘毒尊’二字说的是他精于使用天下各类毒药,不仅能配置,关键还能解之。”顿了一顿,说:“其实这用毒和用药,本来就是一回事。大家都知道萧三哥是会用毒的,实不知,进了逸城之后,凡是吴先生看了不喜欢的人得了重病,求他,他都给医好了。”
  云杉很聪明,听到这儿,融会贯通一时全弄明白。
  原来是这样呀!想来,这无病不医曾经必是逸城一霸,人吃五谷粮,怎能每个头疼脑热?生了病,就得治,不管你是中原大侠,还是扬了名的其他高手。大家都怕得罪吴不医,全都对吴不医毕恭毕敬,就差顶在头顶上膜拜。可是,好好的前程里,半途杀出个萧三郎来。除了这开膛剖腹捧心而出的大手法,其他只和用药用关系的,吴不医能治的,萧三郎必定也治的。萧三郎能治,来吴不医这儿碰钉子的,就全跑去找萧三郎了。吴不医的生意受到影响,地位也大大动摇。萧三郎和吴不医之间的梁子,这么着就结下来。
  趁着时间多,程倚天给云杉讲述萧、吴二人之间的斗争。
  一开始,是萧三郎收治吴不医不要的病人。后来,吴不医生气了,凡是去萧三郎那里的病人,他都要拖回来,免费治。治啊治啊,光治病人不够过瘾,吴不医就去研究得了他能治而萧三郎治不好的病。因为这法子很阴损,用了缺德,所以,吴不医不在别人身上用,用在自己身上。等萧三郎满头大汗救他救不过来,他才上气不接下气写下能够救治自己的药方。这“上气不接下气”嘛,一方面是病重给惹的,另一方面,却是吴不医赢了萧三郎,病得都快不行了,还乐不可支给闹出来。后来么,萧三郎为了不让吴不医把吴不医自己给害死,屡番认输。认输认得太过干脆会让吴不医怀疑,绞尽脑汁想了很多方法,每一次才刚刚好既输了比试,还能让吴不医不发觉破绽然后自救回来再自鸣得意。
  这里面事儿很多,也曲折。程倚天连叙述带议论,说的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叫人闻之入神。
  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云杉发觉自己突然看不清程倚天的脸,蓦然惊觉,脱口道:“都这么长时间啦?”站起来转身去看屋内。
  窗户口,灯光正从里面透出来。
  程倚天和云杉走到门口,雨儿从里面走出来说:“公子,云姑娘,师父已经完成得差不多啦。”
  程倚天说:“奇花谷主的胸膛,还是剖开的吗?”
  风儿端着一木盆浸满血的布走出来,擦身而过之前淡淡说:“已经缝上。”他和雨儿都陪了吴不医整整一个下午,两个孩子脸现疲倦,看得出都累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吴不医才从屋子里走出来。这时候的他,整个脸都是蜡黄蜡黄的。开膛剖肚捧心连接心脉,这样的精细活儿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以至于此时此刻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动也不动。
  程倚天急忙去倒茶,云杉则打开白玉清凉扇给他扇风。程倚天喂他喝了一大杯水,吴不医这才缓过来。
  雨儿手脚很快将晚饭做过来。新采的菊花脑煨的烂面条,劳累之后,吃下去消暑解热对肠胃也非常好。吴不医“西里呼噜”连吃两大碗,程倚天和云杉肚子也饿了,两个人也都陪着吃了一碗。吃完饭,风儿从井里取出凉了半日的西瓜,剖开,削成一片一片的西瓜瓤放在盆子里,端过来。吴不医、程倚天和云杉,迎着山里面的凉风,拿着竹筷子,一起叉西瓜吃。
  吃完西瓜,又休息片刻,吴不医的精神终于恢复。
  程倚天问他:“奇花谷主何时能离开这儿呢?”
  吴不医说:“瞧那厮的身体状况,好的话半个月。若差些,就一个月两个月不等。”
  云杉从荷包里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子上,说:“让雨儿和风儿置些奇花谷主会用到的东西。”
  吴不医瞥了一眼,灯光、星光,共同照射下,金字花抬头的和顺居银票,五千两面值跃然出现在眼中。
  程倚天见他看自己,急忙撇清:“这是云姑娘个人对先生的心意。”
  吴不医顿时“哈”的一声,冷笑出来。
  云杉知他对自己颇多怀疑,不急,也不恼,曼声道:“小女子初入江湖,便是打杀盗抢,也积攒不了这样一张银票。”往下说去,口气越发恳切,“先生请放心,这银子,都是来历很正的。”
  五千两,让治一个病人,绰绰有余。吴不医医病救人,也不是第一次碰到出手这么大方的人。没有有钱人的慷慨,哪里来银钱给穷人看不要钱的病呢?一个愿意给,一个不收白不收。吴不医毫无负担,将银票拿过来,塞进自己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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