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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寺(4)

  他拍了拍齐婴的肩膀, 依稀露出了一丝苦笑,说:“那便是最好的了——父皇信重你,才会将春闱主考之事交与你, 你便好好做吧。”
  这话说得其实有些酸。
  若问三殿下如今最在意的是什么, 那自然便是他老子的心意, 到底想不想立他为储。他原本觉得梁皇是有意立他的, 但是如今却将春闱之事交给了世家出身的齐婴, 此举很难说不意味着什么——难道父皇的心意变了?他想立四弟?如今是在用春闱之事打铺垫?
  萧子桓想不通, 也不敢想。
  齐婴当然听出了这一层意思,心下一笑。
  他知道三殿下如今心中的忐忑与丧气,只是在他看来, 萧子桓却是多虑了。
  他们这位陛下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平生虽多受世家桎梏,却也始终并未丧失对朝事的把持,这便不是庸懦愚蠢之辈能做到的。
  众人皆以为这春闱主考之位是莫雨丰为了逢迎讨好才想方设法敬献给他的, 实则在齐婴看来此事却并不如此简单:莫雨丰区区一个翰林供奉, 春闱主考这样大的事, 是他说能更改便能更改得了的?这背后必然有陛下的授意。
  此事根本不是莫雨丰撺掇了陛下,而是陛下借他之手将春闱交在了齐婴身上。
  春闱取仕关乎国本, 他将这样大的事交在他身上必然有所图, 而依齐婴的揣度,此举恐怕存了逼迫他的意思:陛下在逼迫他代表齐家做出储位的选择。
  齐家在立储之事上的立场一直并不清晰,不像韩家和傅家那样让人一目了然。韩家是四殿下的母族, 傅容如今又做了萧子桁的正妃, 他们这两家便算是彻彻底底上了四殿下的船, 没法再更改了。
  唯独齐家, 权位最为显赫、根基最为扎实的齐家, 如今还并未表露在立储之事上的立场。这事儿是齐璋做的决断,齐婴明白他父亲的心思,齐家已经登峰造极,就算没有从龙之功,也是无可替代的江左第一世家,他们根本无需冒险下注,只要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即可。
  这是齐家的底气,也是齐家的傲慢。
  但齐婴其实一直觉得父亲这样的态度并不稳妥,毕竟齐家已经坐在了这样的位置上,就算想要置身事外,最终恐怕也很难撇得清。就比如这次春闱主考,难道陛下不是借此逼迫齐家做选择么?倘若他黜落庶族,自然会被看作站在了四殿下一方;而他如果贬制士族——哪怕只是秉公评判——都会被看作是倒戈向三殿下一方。
  即便他们齐家不想掺合大位之争,最后还是不能独善其身。
  可惜,父亲还尚未看清这一点。
  齐婴心若明镜,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但揣测君心一向是朝堂大忌,他更不能同三殿下讲明,此时便也只能由得他径自陷入忐忑和惶恐,不能多说。
  一时两人各怀心思,只是一个如坠云雾,一个冷眼看穿。
  另一边的佛阁之内,沈西泠正和水佩一同在佛前祈福。
  说起来,沈西泠的向佛之心还是源于她父亲。
  她父亲喜读佛经,时常与她说一些玄而又玄的句子,她那时候听不懂,她父亲也不介怀,只另同她讲一些宝卷上的小故事,讲因果轮回,讲善恶业障,讲清净本心。
  佛阁之内一百零八金身罗汉,更有无量寿佛端居主位,慈眉善目俯瞰众生,像是能渡一切苦厄。
  沈西泠甚是虔诚地跪在佛前,许了三愿。
  第一愿,她祈求父母往生顺遂,再无忧惧,终得圆满。
  第二愿,她祈求齐婴四体康健,百事顺心,家族昌盛。
  第三愿她则存了私心,祈求……
  ……永远能和齐婴在一起。
  甚至她希望……他能成为她的爱人。
  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很贪心的愿望,但她还是难以克制这样的肖想。尤其前几天在望园中他们一起吃蟹的场景更给了她一些希望,兴许……兴许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思……
  她想永远像那天一样依偎在他身边,享受他的照顾和陪伴,即便最终他不喜欢她,她也希望永远留在他左右。
  即便她长大了、及笄了,他也不要赶她走。
  水佩在一旁瞧着,见自家小姐在佛前跪着跪着,一张漂亮的小脸儿却悄悄红了,自然便能猜想到她这是想起了谁。佛前清净之地,她想笑却不敢笑,直到出了大佛阁的门她才敢出言调侃,捂着嘴笑说:“小姐许了什么愿呀?脸那样红。”
  沈西泠被臊得两颊嫣然,她本就生得美,如今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更是招人,水佩一个丫头瞧了都禁不住看得有些呆了,又听她们小姐小声说:“不能同人说的,说了就不灵验了。”
  水佩闻言又是一阵笑,说:“说给咱们听确实未必能灵验,但说给公子听就不一样了——小姐的事儿,就算佛祖菩萨不管,公子肯定是要管的。”
  这话虽是调侃,说的却也是事实。
  这几年他对她越来越好,但凡是她的意思,他几乎没有不顺着的——当然除了吃饭和骑马这样的事儿……
  他很疼她,但是沈西泠不知道,他会不会如她真正希望的那样……
  她的脸更红了。
  沈西泠自知自己此刻脸热,唯恐再遭水佩的调侃,赶紧抢话说:“咱们快走吧,公子该等急了……”
  水佩知道她家小姐害臊,亦深谙这穷寇莫追的道理,闻言笑眯眯应了一声,随后便同沈西泠一起下了大佛阁的石阶。
  到得阶下一看,却见齐婴已经不在原地,只有白松抱着剑立在那儿。
  沈西泠觉得奇怪,便上前问白松:“白大哥,公子呢?”
  白松对她点了点头,朝舍利塔那便抬了抬下巴,沈西泠扭过头一看,便瞧见齐婴正和一位身着绛紫锦袍的男子走在一起,那人脸生,她并不认识。
  这厢她瞧见了齐婴和萧子桓,那头的两人自然也瞧见了她。
  不单沈西泠没有见过三殿下,三殿下对她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此时在舍利塔下遥遥一望,才算是头回见过了这个传闻中齐婴养的小情儿。
  倒真是……人间绝色。
  三殿下平生见过美人无数,却也实在没见过美到这等地步的美人儿。此时虽隔得远,却也能瞧见她极曼妙的身段儿,朝这边望过来的那双妙目烟雨蒙蒙的,眉心似乎生了一点红痣,比这栖霞山的满山红枫还要潋滟。
  委实惊艳。
  他看得有些发怔,正失神,耳中却忽闻齐婴的声音:“殿下。”
  萧子桓一下回过神来,侧脸看向他,见他虽神色并无什么变化,可周身的气息却沉了,遂知是自己方才多看了他那情儿一眼,令齐婴感受到了冒犯。
  他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时竟如此明显地表露出不快之色,令萧子桓诧异之余,也感到一丝兴味。
  那情儿如斯美貌,也难怪连齐婴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偷偷藏了这么些年,如今还带她出门。只是他那六皇妹痴恋齐二早已是众所周知之事,她那样的脾气,怎能容得下?
  萧子桓当然不愿意眼睁睁看着齐婴成了自家四弟的妹婿。一旦他真与萧子榆成婚,那么齐家的立场便算是真正落定了,再无斡旋的可能——而倘若他们的婚事作废,那……
  萧子桓心中暗暗一动,一面寄望于那小美人儿赶紧将齐婴迷得失了分寸、从此登堂入室搅黄了他与萧子榆的婚事,一面又暗暗盘算着,近来应当亲自去同他六妹说几句闲话了。
  他正盘算,又听齐婴请辞,遂遮掩住心中所想,笑道:“是本王打扰了你这难得的休沐,还望敬臣不要介怀。”
  两人虚与委蛇了几句,后别过,齐婴目送萧子桓绕到舍利塔之后,想是从佛寺的后门离去了,直到他消失于视线之内,齐婴才收回目光,转身朝沈西泠走去。
  从舍利塔下行至大佛阁前,不过区区几十丈远,但齐婴那时心里想了很多。
  他忽然意识到他做错了。
  他根本不应当把沈西泠带出来,他如今所在的位置,他如今面临的情势,都不适宜同任何女子有牵扯,何况是她,沈相的女儿。
  可那天在望园他失了分寸,他们半月未见,他因想念而动情,何况当时微醺、她伏在他膝上的模样又太过娇美,让他在冲动之下犯了错,竟然提出要带她出门踏秋。
  直到碰见萧子桓,他才真算是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何等的不妥。
  更错的是他越发感到自己的荒唐。
  方才他察觉到萧子桓在看她,并非是一个大人在看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男子在看一个女子,他能看出萧子桓眼中那种兴味和肖想,而这竟能如此容易地让他动怒。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被人觊觎?被人冒犯?
  她不过是沈相寄养在他这里的孤女,早晚要长大、要离开他,他不是一早就想定了么?那他到底为什么动怒?
  他到底希望她怎么样?还是,他想跟她怎么样……
  他迎面走来,沈西泠便立刻感到他情绪的变化。
  她越来越懂得他了,小时候只能隐隐约约猜到他的情绪,如今就摸得越来越准,譬如此刻,她就知道他的心情不好,也或许更严重,他的气息有些沉。
  方才白松告诉她那个紫衣的男子是端王,沈西泠对如今朝堂之上的局势也略有些了解,知道他和齐婴的立场相左,此时她见齐婴神情严肃,便猜想他是在政事上遇见了什么不顺心之处。
  她有些担心他,便问:“公子……发生什么事了么?”
  齐婴淡淡看了她一眼,见小姑娘正眉心微蹙地瞧着他,那双妙目里尽是担忧和小心,一时令他心头更加沉重。
  他沉默了一会儿,朝她安慰地笑笑,答:“没什么——你拜完了?”
  他话转得很快,沈西泠便看出他无意多说,自然也不好再问,遂只点了点头,又听他应了一声,脸色虽然平静,但兴致依然不高,说:“那我们回吧。”
  沈西泠闻言愣了一下。
  他们难得一起出门,如今才过午时不久,她本以为他们还可以再去别的地方逛逛,起码可以一同去禅院吃一顿素斋,未料他现在就提出回去。
  她有些意外,也有些失落。
  她其实很想再跟他多待一会儿的。
  不过沈西泠一向很懂事,她看出他心里压了事,而他的那些事都是大事,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耽误他,于是只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后便乖巧地答:“那好,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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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讲,每次写这种桥段就会让我特别能感觉到齐婴这个人物的孤独感
  他看得太明白了,清醒让人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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