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那个人影一闪而逝,也没有对江晚晴造成任何威胁,被她下意识当成了哪个毛毛躁躁跑错了教学楼的学生。
  这个细节毫无波澜,因此事后被她忘了个干净。
  可人的记忆就像一个盒子,而一些关键性的提示就像打开这个盒子的钥匙。
  这几天阴错阳差,江晚晴一直也没顾得上参与心理咨询室的排班,因此没有什么提示能让她重拾那些细节,而直到今天,“许璐”这个名字,骤然把那个马上就要被迫尘封的盒子挑开了。
  这种感觉十分难以形容,像是有一个并不连贯的幻灯片,在脑子里以完全分辨不清速度,飞快地完成了它赶着投胎一样的放映过程。
  江晚晴大概是愣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以至于和她同组的另一个面试官来和她商量事情,站在她身边接连叫了她两声,她都没听见。
  这位面试官也是药学院的老教授,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姓刘,已过花甲之年仍然精神矍铄。
  刘教授身上颇有老一辈知识分子的风骨,工作的侧重点也是一向主要抓教学,因此她科研方面的成绩虽然不能说不好,但更多的是靠多年的工作经验累积上来的,并不算突出。她在学院里的名声,并不像之前的朱和峰这种大牛导师一样盛名在外,但在学院里颇为得人敬重。其实她早就已经到了退休年龄,院里领导十分肯定她的教学水平,因此返聘她回来继续授课。
  刘教授是个不爱多言多语的人,但是学院里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想躲也无从躲开。她自然知道这两天学院里的风言风语,江晚晴等人的举动,也被她看在眼里。
  此时见江晚晴盯着保研名单发呆,悠悠叹了一口气,才提高了声音,咬字颇重地又叫了一声:“小江老师。”
  江晚晴这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扶刘教授坐下:“哦……刘教授,您……”
  “面试的考题是抽签,签子早都做好了,我带过来了。”刘教授顺势坐下,把手里的档案袋递过来,同时反手拍了拍江晚晴的手背,像个慈祥的长辈一样嘘寒问暖,“看你精神不太好,怎么,病了?”
  江晚晴赶紧打起精神解释,但是语言没来得及组织顺利,有几分颠三倒四:“没有没有……我就是看到一个保研学生的名字,想起点事……这个学生我认识。”
  她一边说,一边顺手指了指名单上许璐的名字。
  刘教授面色毫无波动,只看了看名次,顿了一下:“这个孩子成绩蛮好的……你既然和她认识,是想着避嫌吗?”
  “算是吧。”江晚晴没办法解释那些来龙去脉,更别提这些来龙去脉里还夹杂着她的家庭琐事和陈雅云的死,她只能避重就轻,“我本来以为她不会保研进药学院。”
  刘教授也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只是依旧和善地笑了一笑:“如果你是想避嫌,那就不用担心了,这个孩子的面试,不会在我们组里进行的。”
  江晚晴闻言一愣。
  为了彰显公平,平城大学保研面试的顺序是临时抽签决定的,而且会分ab组。虽然一向都这么规定,但是操作过程中总有一些例外——学校尤其重视成绩靠前的几个学生,因此前五名无论抽到第几个顺序参与面试,理论上都会划分到a组,因为a组的师资总是要比b组的更强一点。
  江晚晴的工作重点不在教学上,今年也是因为学院里人手不足才临时参与到面试工作里来的,当然,她毫无疑问的在b组进行工作。
  因此,刘教授说许璐不会在她手下进行面试,这句话原本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那种十分笃定的语气,莫名让江晚晴觉得刘教授话里有话。
  她原以为自己最近精神紧绷,听风就是雨的想多了。
  而刘教授接下来的话,却是让江晚晴直接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刘教授又叹了一声,语重心长道:“小江老师,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私下跟你说一句不该说的——我在学校里这么多年,看过的事情远不止这一件——有时候,有些所谓的‘嫌’,不是你想避,就有机会可以避开的。”
  第20章
  刘教授这一番话,
  确定了江晚晴在保研面试过程中
  , 堪称精神分裂的状态。
  她好像把自己的脑子劈成了两半儿,一部分, 负责处理学生们条理清晰的自我介绍和应答;而另一部分, 则负责思索刘教授这番话里的水有多深。
  她一心二用地厉害,以至于这一下午的面试终于结束的时候, 她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被掏空”的状态。
  陈雅云自杀的事情一出, 跟朱和峰有关的项目都受到了波及,严修筠的项目因为用了朱和峰团队的顾问,多少也受了点儿影响,这几天他都在老校区这边和顾问做交接沟通, 加上最近几天江晚晴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多少有点儿不放心, 所以每天来接她下班。
  他过来的时候,恰好看见江晚晴夹着一摞档案袋, 头也不抬的往前走,一脸的若有所思。
  严修筠站在江晚晴的必经之路上等她, 引得好几个女学生偷偷往这边看。
  但是最该被严教授风度翩翩所吸引的那个人,却对此无知无觉。
  严修筠的眉微微动了动,不躲不闪,毫无意外地被他家夫人行色匆匆地撞了个满怀——感情江小姐一心二用已是极限,完全无心欣赏路边的优美风景, 压根儿没看见她家玉树临风的严教授。
  江晚晴走路走得心无旁骛,结结实实把自己撞了个懵。她一个“对不起”就要出口, 可待她抬起头,看清眼前的人,赶忙在嘴边给自己来了个急刹车。
  面对严修筠,“对不起”太客气,不说话又太霸道,江晚晴的所有思虑在这一刻,都化成了千回百转的一个——“咦……你怎么来了?”
  严修筠叹了口气——他最近仿佛总是在叹气。
  他蹲下身,帮江晚晴捡起掉的七零八落的档案袋儿,伸手拍了拍江晚晴,示意她跟自己上车。
  直到车内的这一小片空间只剩他们两人,他才听到江晚晴长长舒了一口气。
  严教授的求生欲望很强,也不指望神游天外的江晚晴,干脆亲自开车。
  等车一路出了平城大学校门,他才侧目看了看江晚晴,问道:“怎么了?这么慌。”
  江晚晴先是一顿,随后才微蹙着眉,侧身倚着车门看向严修筠。
  “今天我去面试保研的学生了。”
  “嗯,然后呢?”
  江晚晴眨了眨眼:“许璐的名字在我们学院的名单上,但是我没面试到她,因为她的成绩在前五名——她排第三。”
  严修筠不置可否:“她成绩一向不错,gap4.4,申请出国也能拿到很好的offer。”
  江晚晴拧着眉,摇了摇头,对严修筠完全没有抓住重点痛心疾首:“我们学院的刘教授你知道吗?她跟我说了些话,我推测那个意思是说……前五名都是内定生。”
  内定生这种事情每年都有,严修筠仍然面不改色地开着车,只是听了江晚晴这几句话,他顿了一下,微微挑了挑眉:“内定生?你的意思是,许璐是内定生?药学院的?”
  江晚晴向严修筠的方向倾了倾身子,斩钉截铁道:“对,药学院的,不是你们生科院。”
  严修筠轻“嗤”了一声:“怪不得。”
  江晚晴见他明白了,也跟着摊了摊手:“你也觉得奇怪,是吧?刘教授一辈子行的正,如果她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她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严修筠点了点头。
  江晚晴眼神低了低:“我现在就是很纳闷,许璐是凭什么变成内定生的?许璐的成绩确实挺出众,但是……她凭成绩可以进保研名单,却不会占用这么‘特殊’的名额。”
  严修筠没说话。
  江晚晴忍了又忍,觉得自己的暗示不够明显,半晌没等到严修筠的回应,这才带着疯狂暗示的眼神补充道:“……陈雅云死前给我打的电话说过一件事,我跟你提过——她说,她当年是以系里成绩第三的名次保送的研究生。第三名……许璐也是第三名,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严修筠没有对她的猜测给出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只是沉默了几秒,而后突然说:“……我的项目顾问吴博士,他当年保研的时候,也是第三名。”
  吴博士大名吴启思,性别男,今年三十六岁。
  其人专业水平中等偏上,人倒是不算坏,但是出名的说话不过脑子,被他言语上得罪的过人至少有一卡车,和他说话的人,每分钟至少要原谅他二百五十百遍。
  这次他的导师朱和峰出事,吴启思也被学校叫去接受了调查,但是不像其他相关人员,吴启思没超过一个小时就被打发回来了——因为这位是货真价实的一问三不知,演戏都演不了这么愣。
  这样一位口无遮拦的科研人员,至今还没被人用奇奇怪怪的药剂毒成哑巴是有原因的——吴博士这辈子的技能点儿都点在了投胎上,他是平城新一代首富的亲侄子,朱和峰手下的很多项目都有首富的投资,所以他四舍五入一下,约等于朱和峰实验室最大的财主。
  按照这个家世和这个合作密集程度,吴启思明明该是朱和峰得力干将,也明明是朱和峰亲的不能再亲的徒弟,然而他却一直活得像个野生的。
  通过这一系列的事件,江晚晴也大概猜测到了吴启思被打发到别的项目上做顾问的真实原因——朱和峰大约早就对吴启思无话可说,但是无奈之下要对首富强大的资本低头,所以只能对他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江晚晴眨了眨,再次消化了一下儿严修筠的意思:“……你想说,保送到朱和峰名下的研究生,都是系里的第三名?”
  严修筠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说的。”
  “……好吧,这是事实。”江晚晴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开车的严修筠,“但是现在朱和峰已经暂停教学工作了,那这个‘第三名’是保研给谁的学生?”
  严修筠一时没说话,表情并不明朗,像是根本没听见江晚晴的疑问似得。
  江晚晴在一边皱着眉,眼神一错不错,半晌,才在路口红灯的时候,把眼神儿和严修筠短暂对上。
  严修筠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像是觉得江晚晴这刨根问底的执着非常无用,却仍然无奈地偏过了一点头看着她。
  他没顺着她的话接着说,而是问道:“我记得你说过,当初你准备回国时,有过好几个比较不错的机会,其中以平城大学这个给出的条件最为优厚?”
  “是这样。”江晚晴点点头,又回忆了一下,“刚和平城大学这边接触的时候,他们对我的研究方向与研究成果表现的很有兴趣,但是态度并不很明朗,尤其在决策上一直没有给我很明白的准话……不过也能理解,每年想进平城大学的人太多了,后来确定能来,我二伯还出了力。”
  江晚晴二伯江仲祺教授,在业界内的地位举足轻重,从大类上来说,他的研究方向和江晚晴属于同一学科,不过他的级别和能力显然和江晚晴这个晚辈不能同日而语——他属于享受国家特殊津贴的国宝级学者,早就跻身这个行业内最有影响力的几个人之一。
  要知道,江仲祺教授的推荐信绝不是可以轻而易举拿到的,哪怕是亲侄女也不行。
  江晚晴至今想起江仲祺的考察手段来,都觉得亚历山大——江仲祺当初听说江晚晴想进平城大学带科研项目,先是不声不响地以长辈的身份关心了几句,没过几天,毫无预兆地带来了七八个相关领域重量级的专家,突然袭击地跑到了江晚晴的实验室,让她临场发挥,做一个阶段性的科研汇报。
  江晚晴赶鸭子上阵,毫无准备地在这个行业中几个权威面前讲了四个小时,还要随机应变的应对这几位权威提出的各种角度刁钻的问题,她愣是咬牙讲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好在江晚晴在专业的事情上从不含糊,她的汇报征服了江仲祺的专家团,也基于这个汇报,江仲祺才决定给江晚晴一个难能可贵的任职推荐。
  江晚晴自身的能力已经在同年龄的学者中无出左右,再加上江仲祺的推荐,这才让她进平城大学这件事变得十拿九稳。
  只是不知道严修筠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严修筠扶在方向盘上,背脊挺直,无意识地用动了动手指,随后斟酌道:“国内现有科研水平,在你的研究方向上进展缓慢,即使平城大学有国内最一流的团队,成果也并没有如其他人想象中的那么明显,由此可见,当初校方对你的到来应该是很欢迎的。”
  “恩,同领域确实一个能打的也没有,但是这个世界告诉我们做人要谦虚。”江晚晴很难得没有听两句夸奖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跟着飘,所以她闻弦歌而知雅意地理解了一下她家严教授的意思,“所以,严教授你是说……当初我回国任职,明明可以只靠才华,最后却偏偏必须要靠面子?”
  红灯已经重新变成通行的绿灯,严修筠收回目光,对她的幽默表示欣赏地笑了一笑,将车开了出去:“平城大学这种地方,人才云集,却在‘传承’‘师门’这种方面,没法免俗,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被审视着踩一脚,很正常。”
  江晚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完全是一种“你踩得下去就欢迎来踩”的傲气。
  严修筠对她这种态度倒是一向很纵容也很欣赏——说到底,他们两个在这方面,本来就很志同道合。
  可严修筠仍然说:“你知道朱和峰最初师从何人吗?”
  江晚晴愣了一下儿,面露迷茫,显然对此知之不深。
  “朱和峰是当年国内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考生,以外省状元的高分考进的平城大学,一路保送硕博连读。”严修筠道,“当时国内的情况很现在不同——那个年代本科毕业就已经是很高的学历,在高校里已经有留校任教的资格了,当时的经济情况也并不宽裕,很多人读完书一门心思只想工作,所以大学毕业后不参加工作而是继续学业的人,并不多。”
  江晚晴点点头。
  “而当年的师资力量不如现在强大,导师制度和现在的导师制度也不太一样,有资格带学生的导师屈指可数,甚至于一个系只有一两个,基本都是当时的系主任。”
  话说到这个程度,江晚晴已经理清楚了这个前因后果:“所以朱和峰的导师就是老主任?那当时的系主任是谁?任高寒老先生?还是梅嘉裕老爷子?”
  严修筠在听了这两个德高望重的名字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是,是于敏达……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第21章
  这个名字先是让江晚晴愣了一下儿,
  果不其然
  , 一秒之后,她就露出了陌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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