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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既见君子

  清晨的露水自柳梢枝头滚落。
  街边酒肆二楼,流云扇正倚窗小酌。酒是陈酿,景色如画,可他的注意却半点不在此二者,反而对光天化日上街拉客的添香楼艺伎兴趣十足。
  确切说是流云扇在昨夜与子夜伞打斗时,乘衣裳相接之机洒下引魂香,后与天刑卫分别,独身追至此地。
  何谓引魂香?
  其虽名为香,实则无色无味,但偏偏被下药之人无论距引魂香的主人多远,都可被其找到。此等如勾魂使者般追踪的伎俩,便让江湖中人命其为“引魂”。
  流云扇又为何独身追子夜伞?
  无非信任二字。
  天墉城主不信流云扇,流云扇亦不信天墉城主与天刑卫。
  天墉城主明面遣天刑卫接流云扇这贵客,实则说是监视亦不为过。
  而流云扇虽还未见过这被誉为“大梁贵公子”的天墉城主,却在昨夜天刑卫与子夜伞的较量中发现些许端倪:
  按江湖传闻来说,天刑卫无论面对何种威胁,除非是城主亲口改令,否则都要以第一任务为紧要。
  可是昨夜面对子夜伞偷走令牌,天刑卫只是怒斥几句,并未不死不休继续追捕子夜伞。
  “想来是更看重在下了。”流云扇轻转折扇,得出结论。
  得出结论心情颇佳的流云扇,在看到添香楼里走出一位背负箩筐的孱弱郎中时,更是神情愉悦,抿唇一笑翻身跃上屋檐,刹那间宛如春风拂面,流云舒卷,待酒肆里的江湖人回神,已寻不到他的踪迹。
  不过,也是因为流云扇过人的轻功,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添香楼后门悄然离开的城主府软轿。
  ……
  孱弱郎中在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疾走,不时回头确认身后是否有歹人在追。
  “这位兄台——”温润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孱弱郎中猛然一惊,抬头上看,只见流云扇从方才立着的屋檐上翩然而下,落在他正前方,笑意盈盈地问:“——何必如此畏惧在下?”
  孱弱郎中僵在原地结巴道:“你,你是流云扇,不能,不能随意杀人!”
  流云扇觉着有趣,反问他:“为什么流云扇就不能随意杀人?”
  顿时,孱弱郎中被吓得浑身哆嗦起来:“你要杀我?!不不不,你不能杀我!江湖传说里你只杀恶人的!”
  流云扇被孱弱郎中的说法逗得莞尔:“兄台也知道是江湖传说啊。江湖传说较事实真相总是夸张几分的。”
  流云扇意味深长的停顿,令孱弱郎中本就打颤的膝盖霎时与青石板亲密相接。
  孱弱郎中露出如此明显的破绽,流云扇本该十分自傲。
  可流云扇却眉头微蹙,似是察觉孱弱郎中的脾性不大像昨夜交手的子夜伞:“兄台如此大礼作甚?”
  只见孱弱郎中慌手慌脚的卸下箩筐,从筐内掏出几个破旧泛黄的布袋。孱弱郎中小心翼翼的解开原本扎紧的布袋口,顿时雪白锃亮的碎银映入流云扇眼眸。
  孱弱郎中一面举高双手,给流云扇呈上碎银;一面向流云扇讨饶:“流云扇大侠饶命!小生昨夜去添香楼探望夏荷姑娘,未料夏荷姑娘竟被子夜伞挟持!小生为救夏荷姑娘,只得答应子夜伞的要求……这箩筐里的碎银,都是子夜伞赏给小生的……”
  话说至此,孱弱郎中以为流云扇该放过他了。
  然而,流云扇突然旋转折扇,扇面划过孱弱郎中蜡黄的脸颊,留下一道蛛丝般的细小伤痕,渗出密密麻麻的微沫血珠。
  孱弱郎中吓得愣在原地。
  直到流云扇的叹息传入耳中:“唉,想不到有朝一日,在下也会被女人欺骗。”
  孱弱郎中霎时回神,双臂抱头跪趴在青石板上,不住磕头求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贪图小便宜!流云扇大侠!银子,小生把银子送给你——”
  流云扇合起折扇,摇头无奈一笑:“兄台莫怕,刚刚我是在试探,你是否用了人皮面具。毕竟,子夜伞的易容术可谓江湖一绝。”
  “人,人皮面具?!”孱弱郎中委实被流云扇吓破胆,只听得人皮二字,便两眼翻白,呼吸急促,几近晕厥。
  流云扇不由轻叹,继而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掷到孱弱郎中的箩筐里:“今日确是在下之过。只是,如今子夜伞已潜入城主府,在下必须先保证城主安危,万不得已拿黄白俗物向兄台致歉,还望兄台见谅。”
  流云扇说罢施展轻功,疾风中袍袖猎猎如翻涌的云海,向天极峰掠去。
  良久,孱弱郎中似哭似笑,拿破旧布袋裹起碎银放入箩筐,继而抱紧箩筐状若疯癫地跑回添香楼:“夏荷,夏荷姑娘,我有钱赎你了……”
  ……
  今日的城主府颇为热闹。
  按理说,天墉城内年轻男子失踪案尚未勘破,城主府本不该张灯结彩。
  然而,今日是天墉城城主“大梁贵公子”梁珩娶妻之日。
  梁珩城主宅心仁厚,知晓城内某些人家正经历丧子之痛,非但容忍失踪人口的家中白衣吊丧,甚至委屈自己只在府中举行大婚,免除新婚城主夫妇乘坐花车游街,与民同庆的仪式。
  “此等悲天悯人的君子,实在令人佩服。”流云扇翩翩然穿过前院。
  在众多姿容绝艳的侍女恭迎下,缓步迈入正堂,不假思索的阻止即将夫妻对拜的城主夫妇:“若是被子夜伞骗婚,岂不令人惋惜?”
  此话一出,除却茫然不知所措的新娘,余下新郎梁珩、其母柳月英、以及在座满堂宾客,皆惊疑不定地望向站在正堂门口的神秘白衣公子。
  梁珩不愧为天墉城城主,率先回过神,握住新娘无处安放的纤纤玉手,安抚新娘以及满堂宾客的情绪:“流云扇公子,所言何意?”
  霎时,仿佛被点穴的宾客们纷纷喧闹打趣起来。
  “原是流云扇少侠!果然白衣翩翩,风流倜傥。”自视长辈的中年富商吹嘘拍马。
  “莫非天墉城城主真把子夜伞错认成真爱?”代替闭关师父前来贺礼的师姐师妹窃窃私语。
  “哼!流云扇终归是江湖人,他所言是真是假还需旁人相证。”朝廷派来的官员神情不屑。
  流云扇无视纷纷扰扰的满堂宾客,径直走到梁珩身侧,微鞠躬向柳月英问好:“柳伯母,梁城主,昨夜我与天刑卫同子夜伞交手之际,曾目睹她的真容。”
  打小体弱多病的梁珩至今未行走过江湖,只听过府中侍女讲得江湖传说,因此他颇为好奇道:“江湖传说子夜伞的易容术独步天下,可谓一人千面,流云兄如何认定昨夜所见乃子夜伞真容?”
  “因为是子夜伞亲自摘下的面纱。”流云扇倏然甩开折扇,胸有成竹的解释:“子夜伞行事无拘无束,性情狡诈如狐。在下也是从天机阁得到的消息,子夜伞对于她的易容术十分自信。于子夜伞而言,谁能有幸见到她的真容,是由她自己决定的。不巧,昨夜子夜伞向天刑卫展露出真容。”
  柳月英挥手,天刑卫便立时出现在她身后:“此事当真?”
  天刑卫低头抱拳回禀:“确是如此。”
  宾客们的目光顿时焦灼在一袭黑衣,面容冷冽的天刑卫身上,似是想探究他有何本事引得子夜伞青睐。
  天刑卫毫不受影响,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只在得到柳月英的命令后,立刻融入黑暗,消失在满室红绸的正堂。
  “流云兄!”梁珩虽然心里焦急,但该有的礼数分毫不差:“在下府内侍女众多,你凭何认定娘子是子夜伞?不若婚礼过后,在下将府中侍女唤到流云兄面前一一过问?”
  梁珩的疑惑令在场宾客们陷入沉思。
  须臾,朝廷派来的官员率先道:“梁城主所言在理。缘何流云扇说梁城主的夫人是子夜伞,她便是子夜伞?”
  余下江湖人纷纷响应。
  幸好流云扇几年来行走江湖听惯各种质疑,是故心态极好的劝道:“诸位听我一言。子夜伞既然敢无视在场的武林豪杰,闯入城主府,必定图谋甚大。若她伪装成区区侍女,如何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打探到所需的消息?毕竟主奴有别,侍女所知终究有限。唯有梁城主的枕边人,方能知道诸多秘密。”
  被流云扇悄无声息的吹捧一通,在场武林豪杰的口风不知不觉偏向流云扇。
  流云扇乘胜追击:“柳伯母,在下正是因为知道梁城主对新娘的爱慕之心,才更希望梁城主不要被子夜伞欺骗,将真正的新娘遗落在外。”
  柳月英眼神闪烁,似被流云扇说动。
  “娘。”梁珩温柔的唤回柳月英的注意,与她对视:“您最清楚不过娘子的相貌,万不能被旁人瞧见。”
  不少宾客闻言,顿时将视线投到如临风娇花般颤巍巍发抖的新娘身上,默默嘀咕:哦?不知何等相貌不能被旁人瞧见?
  流云扇未理会某些放肆的目光,而是将注意集中在梁珩与柳月英之间的沉默氛围里,心中得出结论:这实在不像是正常母子间的关系,想来天墉城确实有许多秘密。
  须臾,柳月英错开视线,似是愧对梁珩的信任,略不忍的命令梁珩:“江湖中人不讲究繁文缛节,珩儿掀起她的盖头吧。”
  新娘闻言猛地后撤半步,摇头哀求:“夫君……”
  温言软语,百转千回,纵是铁汉亦能化成绕指柔。
  然而,在座的诸多宾客都是江湖庙堂中名声显赫之辈,红粉佳人不知遇过凡几,岂会被一道声音诱惑?
  相反,他们愈发确信流云扇的判断无错。
  事已至此,梁珩原本攥紧新娘的双手也徒然松开。他几度喘息,终于将各种情绪压在心底,恢复成如琢如磨的君子。
  而后,梁珩方缓缓抬手,掀起新娘的盖头——
  满室寂静,鸦雀无声。
  流云扇瞠目:她的容貌告诉流云扇,她不是昨夜遇到的子夜伞。因为她的容貌远在子夜伞之上!
  她是惊心动魄的美,是祸国殃民的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论是九天玄女的神秘缥缈,还是妖娆魔女的灵动狡黠,都不及她分毫。因为,她是美的本源,是红尘俗世永远无法想象的终极之美。
  她,是真正的人么?
  无数武林豪杰的脑海中闪过此念头,便稍纵即逝。随即被她微微蹙眉,泪光闪烁的模样引动怒火,满堂男女老少,皆恨不能为她赴汤蹈火,除掉令她如此心碎难过的流云扇!
  堂内一触即发。
  突然,流云扇悄无声息的越过梁珩。
  时间仿佛重新流逝,五花八门的暗器齐齐冲向流云扇,想要将他逼退。
  极为狭窄的空间,流云扇避无可避之下,竟然如被风吹散的乱云,突兀的碎在众人眼前!
  紧接着在新娘背后重新凝聚成流云扇。
  此时,流云扇的折扇已将将挨到新娘纤细孱弱的颈侧,而本是袭向流云扇的暗器正冲向新娘。
  “姑娘小心!”某个随师父下山历练的少年侠士起身惊呼。
  咻——
  燃烧的红烛突然熄灭,袅袅白烟自烛芯向四面八方蔓延,眨眼间满堂宾客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茫里。
  下一瞬,新娘抬起包裹在火红嫁衣里的玉腿,向后横扫,流云扇被逼退数步。随即新娘执起不知藏在从何处的伞,撑开伞挡在面前旋转一周,乒乒乓乓打落来自各个方向的不同暗器。
  度过危机的新娘扯掉厚重华贵的嫁衣,露出内里神秘优雅的紫裳。不属于人间的美貌随之退去,竟当真是子夜伞!
  “呵呵呵呵……”子夜伞施展轻功悄然落到横梁之上,冷眼旁观雾中混乱:“流云扇果然聪慧,妾身确实不是新娘子哩!”
  子夜伞话音刚落,自堂内向屋外忽然刮起一阵飓风,浓烈的白雾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子夜伞坐在高处看得分明,这奇怪的飓风来自年幼时体弱多病,至今未行走过江湖的天墉城城主梁珩的内力外放。
  子夜伞伸出纤纤玉指拨弄殷红的唇瓣:“有意思。”
  堂内,受邀宾客们皆愤怒的望向被撑开的伞面遮住半张脸的子夜伞。
  唯有梁珩、柳月英和流云扇的目光与众人有所不同。
  梁珩上一秒爆发出骇人的内力,下一秒又恢复成温润如玉的贵公子:“烦请子夜姑娘将娘子还与在下。”
  子夜伞慢悠悠地摘下发顶凤冠,随手扔向梁珩。待看到梁珩手足无措的接住凤冠时,突然展颜而笑:“梁城主,世间没有你想要的新娘子,从始至终只有我这个名都妖女呐!”
  子夜伞话音未落,突然纵身一跃,隐入横梁之上的黑暗里。
  好好的大喜之日被流云扇与子夜伞搅成一场闹剧,纵是柳月英再温婉的性子,眼下也忍不住唤出天刑卫追缉子夜伞。
  然而,流云扇却在此关头站出来,顶着各方压力阻止柳月英:“柳伯母且慢,子夜伞仍在城主府内。方才我勘破子夜伞假扮新娘,子夜伞索性金蝉脱壳,将计就计让在场武林豪杰以为她已逃离城主府。实则子夜伞此刻应是混在侍女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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