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诸位先生都已经请去百宝堂安坐了。”
    当邱言领着新帝抵达知行书院的时候,他的那位弟子郑云,早就侯在门口了,见了皇帝先是行礼,在皇帝的免礼声中,又对着邱言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随着孟三移、孙逊、武蒙等人入了士林,跟着邱言的亲传弟子,便只剩下了这郑云一人。
    “那就好,为师这就过去。”话说完,又对李炎道,“陛下,那百宝堂的偏房中,可以观堂中情景,同时听堂内声音,可以居于其中安坐,否则陛下直接出面,那堂中的许多事情,便难以说开。”
    “这个道理,朕是知道的。”李炎点了点头,之前在那酒馆中,他白龙鱼服,为了免去麻烦,隐去了“朕”的称呼,如今来到知行书院,自然是没有必要再刻意改变称呼了,同时,他见了郑云的动作、听了其人的声音,也是心中称奇。
    “听郑云的话,显然今日的事情,早就被邱师所料中,已然有所安排了,也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样想着,李炎便与那小黄门装扮的青衣小厮一起入了院子,就直接去往邱言口中的百宝堂了。
    这座百宝堂,说来也有些意思,严格来说,并不算是知行书院的部分,而是位于那观天台与知行书院之间,是一座三层楼阁,每一层都很是宽敞,其中摆放着几座台子,放着些许珍宝。
    这些珍宝,其实也有来历,有些是邱言立功之后,皇帝与朝廷的赏赐,有些则是四边的草原部族、沼地部族赠送的礼物,经过皇帝特许,被邱言留下来的。
    甚至还有一些,是他领兵征伐,缴获的战利品,也被特许截留。
    这些东西本来收在邱府的府库中,但知行书院建立的差不多时,邱言便命人在观天台与书院之间,起了这座楼阁,然后将府库中的珍品都拿过来,摆放在这里,同时又在楼阁几层中布置着不同的风格,有桌椅、坐垫、矮桌等事物充斥其中,而且为数众多。
    当时,还有人对此不解,但今日当看到来自天下各处的大儒们,都涌入楼中,依次落座后,那看似为数众多的位子,一下子反倒又有些拥挤了,他们才明白里面的玄奥,意识到邱言早在许久之前,似乎就料到了今日之事,甚至专门划拨一楼,作为准备。
    一时之间,这书院中聚集的诸多学子,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聚集过来的,在经历过圣贤堂几人入林,以及现在邱言料事如神般的手段,都对邱言越发敬重、敬畏。
    反倒是那堂中,以韩远等人为首的大儒,倒是对这百宝堂的布置很是不满。
    “这样堂而皇之的将珍宝摆上,不知是何用意?莫非要重现当年南北朝时的斗富之举?”
    “到底是新近崛起,听说那邱言并没有拜入哪家圣贤传承,终究是底蕴不够,所以才会做出这些荒唐事。”
    “不过,他的那些事迹,也不是杜撰,至于那武经总要,老夫也曾读过,确实是真知灼见,只是其人的思绪终究还是局限在兵家范围。”
    这一个个人,在韩远的带动下,交谈中对邱言颇多不满,开始酝酿和积蓄情绪,慢慢形成一股大势。
    不过,在这股大势中,最有发言权的三人,始终沉默着,除了他们之外,那东都的大小陈、周东义、庞楚等人,以及这京城的太虚先生、清凉先生也是赫然在列,同样没有说话,静默不语。
    “哦?诸位何必背后议论,邱某如今过来了,有什么不满,当面说了便是。”
    正当屋子里的气氛,抵达顶点之时,邱言的声音从外面缓缓飘了进来,这声音并不响亮,就像是平常面对面说话一样,但偏偏就将众人的议论声给压了下去,人人都能听清。
    伴随着声音到来的,自然就是邱言,而郑云还跟在自己的老师身后,这位知行书院的首席弟子,进来之后,就恭恭敬敬的给在座的众人行礼。
    “原来是邱兄到了,我等在这里可是等了一段时间了。”韩远一见来人,便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与邱言之前并未见过面,但画像看了不少,再加上之前的那话,哪里还能认不出来?
    只是,在座之人,在言语中并不提及邱言的爵位和官职,只以名姓相称,表明在这学术领域中,双方位格相同,不提其他。
    “韩兄,在下不比阁下,终究有政务要处理,这才有所耽搁,而且诸位这次过来,事先也没有打声招呼,难免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邱言轻轻拱手回礼,一番话不轻不重的说出去,先是表明了自己对韩远知之,同时点明其他。
    果然,韩远听到自己的姓氏,面色微微一变,心下略有动荡。
    这时,又有一人从他的身边站起,指着邱言笑道:“阁下不必强调自己的身份,你为宰执,为天下计,做好了是本分,做不好是错误,没有什么值得自傲的,所谓各有所职,人各有异,我等或许没有你的际遇,也没有你那般治理朝政的本事,但却能分辨是非。”
    这人说话间,有一种不羁味道,嬉笑怒骂之感,虽也是人文之道的儒者,但性子使然,并非都是那一板一眼之辈,他说了这些,那手指一动,又指着周围,继续道:“你要治国,那也没什么,但以你如今的地位、名声,却足以引动人心浪潮,如今你在这书院人文之地,起了高楼,赋以百宝之名,其中又晒诸多珍宝,岂不知上行下效,炫富风潮一起,岂不闹得世风日下?”
    “哦?”邱言闻言,便问道,“不知阁下有何见教?又是否看出了此楼虚实?”
    那人笑道:“不才乃是安东书院周允,这百宝堂的名堂,我没有看出来,却也知道,我等读书为学之人,不应将这黄白琉璃之物当做珍宝,昔者子罕在宋,有宋人献出宝玉,子罕弗受,那人怕怀璧其罪,百般哀求,子罕便收其玉,变卖所得之资财,又反过去交给献玉的宋人。”
    “子罕弗受玉,以得为宝,这个典故流传甚广,”邱言点了点头,知道对方看似讲故事,实际上已经算是论道了,是要用这样故事体现出的道理,对比自己所做之事,来强调其人的正确性,只是邱言的这个百宝堂,本就不是以珍宝为名,“不过,当年列国之时的齐王,却也有过以人为宝之事。”
    “咦?”听得邱言这话,在座众人对视一眼,而那安东周允也是神色变幻。
    “魏王夸赞自己的十枚宝珠,齐王却夸耀自己臣下之能,宝珠可以光照十二乘车,能人却可以令齐国路不拾遗,所以邱某此楼,并非以珠为宝,而邱某为相,治理天下,德刑并用,也不能单纯以德为宝,但这座百宝堂,所藏之宝却也不虚,是为了让诸位在接下来齐聚之时,能得安心,是以这百宝,正是百家之人的意思!”
    “以人为宝?百家安稳?”
    那众人一听此言,哪里还不明,邱言这是早就算到了自己等人会过来,都给他们安排了工作场所,只是……
    “我想,邱兄你是意会错了,我等中大部分人,之前也接到了你发出的请帖,说是要编撰大典,只是这事未免太过异想天开,那人道何其浩淼,无数先贤上下求索,尚且不及万一,我等也不敢有此狂妄之心,至于这次过来,也是听说阁下做了离经叛道之举,将诸多圣贤的画像,聚集一堂……”
    说话的人,还是韩远,他俨然已经成为了这次抵京大儒们的喉舌,但邱言不等此人将话说完,便问道:“诸位,这百家先贤,到底是人道贤者,还是神道神灵?莫非,我将诸多圣贤的画像聚集在一起,是亵渎了神灵?为那些将念头寄托于神灵信民所忌,所以要群起而攻之?”
    听得此言,堂上众人面色皆变,那些精通辩论之术,立刻就意识到,邱言要将两件事情,用逻辑联系起来,成了一件,这样一来,一旦攻击其中任何一方,就变成了对另外一方的赞同。
    若是放任如此,立刻就要在论道中落入下风!
    可惜,邱言根本不给他们插话的机会。
    “人道前行,本就有诸多错误,便是邱某从前所做卫所,今日一样要将之罢黜,辅之以改变,但当年这卫所之制,确实稳固的边关,解决了从前的一些麻烦,而且打下来的基础,也让今日通过改变后的边疆,更为稳固!”
    邱言一边说着,一边盯着那韩远,后者被他盯得心中发毛,无形压力降临,口中的话也没有说出口来,只听邱言继续道——
    “这与人道前路一样,先人打下了基础,提供了便利,但归根结底,如今探究人道的,让人道继续前行,靠的不是遗泽,而是今人奋进,一本大典就将诸位吓到了,那人道前路浩瀚无边,无数分歧岔路,是不是都不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