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喜事

  理智一点点回笼, 他略微提高了声音:“是霍冉听错了, 我没说程寻像女人。”张煜视线从程寻身上掠过, 他又恢复了平时的鄙夷不屑:“这个样子, 怎么可能是女人?我又不瞎。”
  他这话一出口, 程寻悬着的心终是坠落下来, 悄悄舒了口气。
  “诶, 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霍冉撸了撸袖子,露出半截小麦色的小臂,“你明明说……”
  “霍冉!”苏凌眉峰微动, 右手不轻不重地在霍冉手臂上拍了一下,“适可而止吧!都说是误会了。你到底是要跟程寻比箭术,还是要羞辱她?”
  张煜及时改口, 没将事情闹大, 苏凌也想就此先压下。若是霍冉较真,张煜被逼急, 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那可就很不妙了。
  “我……”霍冉还想再说两句, 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但是看苏凌面色不善, 程寻看着也不高兴。他也知道,把一个须眉丈夫说成是姑娘, 确实是对人家的羞辱。他轻哦了一声,“那行吧, 程寻, 咱们先说好,我可没要羞辱你的意思。”
  他主要是针对张煜,毕竟程寻从未得罪过他。
  “我也没有!”云蔚忙接道,“我说你黑,不是笑话你。姑娘家才要长得白净,男子汉大丈夫,看人品看才气,脸蛋儿白不白一点都不重要!你瞧咱们高夫子,脸上有道疤,不依然高大威猛吗?啊,当然,你如今太瘦小了,离高大威猛还差得远。”
  程寻好笑之余,又深觉庆幸。张煜失口讲出她的秘密,而大家竟然不相信!更幸运的是,张煜及时改口,没有将她的秘密和盘托出。她打了个哈哈:“我知道啊,我怎么可能像姑娘?”她想起先时那句“苏凌都比程寻像姑娘”,隐约担心苏同学是不是惹人生疑了,有意替其遮掩,故意道:“还有苏凌同学,虽然面如冠玉,可也一看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是不是?”
  霍冉等人哈哈一笑。
  苏凌则静静地看着她,轻轻勾了勾唇角。他的姑娘,真是,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再暗暗地夸一夸他么?
  云蔚兴致勃勃,待要再说两句,忽然集合的哨声响起,小校场瞬间安静下来。
  霍冉拽了一下程寻的胳膊:“咱们说好了啊!”
  程寻没能挣开他,她下意识去看张煜的神色,见其面色黑沉,她眼眸半垂,移开了视线。
  课试正式开始后,霍冉自信满满要打头阵。见他一下子从箭囊抽出了三支箭,高夫子和云蔚都齐齐摇头:他箭术是不错,可这三箭齐发,不像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好的,而且还是活靶子。
  他搭箭于弦上,蓄势凝神,全神贯注。
  程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只听得羽箭破空声,那厢负责记录的柳明丰已告叫着:“一箭中靶!”
  三箭只中了一箭,霍冉颇有些懊恼:“至少中两箭吧!中靶什么意思?没中红心吗?”
  他作势要去查看,被高夫子一脚不轻不重踢在了屁股上:“要你自大!真当自己箭术顶尖了?!下一个!”
  程寻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出列。她的弓是特制的,高夫子也不计较这一点。老规矩,一人三支箭。她不敢托大,一支一支来。
  第一次的失利,让她心头懊恼。偏偏霍冉在那儿啧啧两声:“不会我让你,你也赢不了吧?”
  站在高夫子身侧的苏凌横了他一眼,轻嗤一声:“自己托大又不敢承认了。”随即他又低声对程寻道:“不要紧张,你比霍冉强多了。”
  前后态度对比明显,霍冉忍不住“诶”了一声,动了动唇,一时却说不出话。
  而程寻心中一暖,又有点想笑,心说大概这就是尬吹了。不过输了也没什么,八圈而已,说起来好久没跑了。她冲苏凌点头致意,再次搭箭于弦上。
  瞄准,射。
  “正中红心!”柳明丰挥舞着小红旗,略显嘶哑的声音响彻整个小校场。
  程寻心头一喜,不由地轻笑出声。她眉眼弯弯,眸中溢满了笑意,下意识就向苏凌看去。对方正含笑望了过来。两人视线交汇,程寻微微一怔,继而粲然一笑,欢喜翻涌上心头。
  霍冉瞪大眼睛:“不是吧?这么倒霉?”
  云蔚拍了拍他的肩头,无限同情:“愿赌服输吧。”
  苏凌双目微敛,面上带着丝丝笑意,他轻拍霍冉的另一边肩头:“愿赌服输吧。”
  程寻有点心虚,若是公平比试,她肯定比不过霍冉。是霍冉托大,才给了她获胜的机会。她如今已经胜了,第三支箭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不过,她仍是认真准备,毫不懈怠。
  课试结束后,输掉的一半学子绕着小校场奔跑。高夫子扯着嗓子吆喝:“霍冉!你这个带头的,慢一点,会不会!”
  而其他学子则被允许可以提前离开小校场。
  苏凌站在不远处,冲程寻做一个手势。程寻立刻会意,点了点头,径直往小校场旁边的碑林而去。片刻钟后,苏凌便出现在了她身后。
  此刻学子们不是在小校场就是去了他处,碑林里安安静静,只有隐约的虫鸣。
  “怎么了?”程寻站在两块石碑之间,提起今天的事情,“霍冉要跟我比试,是不是跟你有关?”
  苏凌勾了勾唇角,没有回答。
  “是不是啊?是不是啊?”程寻捉着他的胳膊,轻轻晃了晃,一双眼睛笑盈盈凝视着他,“到底是不是啊?”
  她秋水样的眸子里,他的身影清晰可见。苏凌心脏漏跳了一拍,他轻“嗯”了一声,随口道:“也不算,我只是在他面前提了一句,说你比他聪明,箭术学得快。不像他,三箭齐射学了这么久,才刚刚摸了点门道。”
  程寻以手背掩唇,笑道:“他哪里经得起激啊?这一回可是对不住他啦。”
  “怎么对不住他?自己本事不济,又经不得激。输了也不过是八圏而已,对他而言,小事一桩。你没见他方才在小校场,那像是受罚的样子么?分明是没上辔头的野马。”苏凌微微一笑,“再说,你觉得,他对上我,有胜的可能么?反正都是输,输给我和输给你,有区别吗?”
  阳光从石碑上洒下来,照在他白玉般的脸颊上,眉目清隽舒朗,双目幽邃烁亮,眸中一如既往泛着浅浅的笑意,温和而专注。
  程寻定了定神,轻轻摇头,口中却道:“你说的是。”
  “现在,咱们来说一下你的那个亲戚。”苏凌收敛了笑意,神情严肃。
  程寻也跟着紧张了几分,她想了想,小声道:“今天的事情,还算是幸运。霍冉他们都不信我是姑娘,一口咬定是他疯了。我想,这也许不是件坏事。以后再有这样的话,大家肯定也都不信,除非证据确凿。可是……”她狡黠一笑,眉眼弯成柔和的弧度:“怎么可能有确凿的证据?我又不会脱了衣裳给人检查……”
  苏凌蹬蹬后退两步,耳根迅速染上了红意。原本想好的说辞因为她那句“脱了衣裳”而一瞬间忘掉了大半,半晌只低斥了一句:“这话以后不要乱说。”
  程寻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想到大约是那句“脱了衣裳”不雅,她忍不住笑了,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也就在你面前说说。”
  因为都是同性,才无所顾忌啊。她还有些想问,苏同学平时都是怎么装扮的,看起来比她还要成功。
  “嗯”了一声,苏凌耳根愈红,他轻咳一声,神态如常,“在我面前,自然是能说得。什么话都能说。”他清了清嗓子,回到正题:“你那个亲戚……”
  程寻轻叹一声:“我正要说呢,他能在霍冉取笑他的时候,替我说话。我有点意外。我原本以为他会把一切都说出来呢。”
  苏凌眸中即刻浮起一丝晦暗,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淡。他轻嗤了一声:“他有点话多了,不过还算有救。”
  “哈哈,现在我不担心了。”程寻嘻嘻一笑,甚是舒心,“就算是他拿着大喇叭去吆喝,估计也没几个人相信。”
  苏凌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当然这一点,她说的是真的。她如今这形容,确实很难让人看出是个姑娘。至于那个张煜,他双目微阖,遮住了眸中复杂的情绪。今日在小校场,他甚至在某一瞬间曾起过杀心,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这样不好,他对自己说。
  程寻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张煜。
  大约是他刚结束罚跑,鬓发微湿,略显狼狈。
  程寻一脸警惕:“你又想干什么?”
  张煜嘴唇紧抿,直直地望着她。
  程寻给他看得一阵发怵,小声扔下一句:“你要没事,我就回去了。”刚要行走,一只胳膊就拦在了她身前。她下意识后退两步:“你究竟想怎样?”
  “……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对。”张煜偏着头,不与她视线相对,“我不该一时口快,胡乱说话。”
  他极少与人道歉,本来以为他说不出口,但是真正开了头之后,发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今天的事情,他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如果不是霍冉那些人比较蠢,后果还真不堪设想。不过他想万一真有什么事,他会对她负责。
  程寻眨眼:“嗯?”这是来给她道歉的?
  张煜眉宇微拧,紧抿着唇,又盯了程寻一眼,偏头看向西边的红日,声音提高了一些:“不过,你也有不对的地方!”
  程寻:“……”不是来道歉的啊。
  “那个霍冉,不是什么好东西,喜好打架滋事、作风很坏。你离他远一些!不止是他,我以前跟你说的话,你别忘了!”张煜急道,“我会把那件事烂在肚子里。但是也请你……”他顿了一顿,“注意自己的身份和言行。”
  程寻没有说话。她一直都有注意,不需要他来提醒。
  张煜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他深吸了一口气,让生硬的语调稍微软和了一些:“记住没有?”
  “我在书院三年多近四年,一直规规矩矩,没半分不对的地方,也从未有人起疑。反倒是因为你的缘故,出了今天的事情。”程寻声音很轻。
  “你……”张煜语塞,反驳不得。
  程寻眼眸半垂,继续说道:“我爹常说,人无信不立。我答应了表哥,在书院恪守规矩,远离同窗,表哥先前答应我的,应该也能做到吧?今天的事情,我不想有第二回。”
  她睫羽低垂,看着颇为柔顺,但说出的话,却硌得张煜难受。今日确实是他一时口快,险些误事。
  “我先回去了。”程寻也不看他,直接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张煜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日落西山,才拖着酸软的腿往梧桐苑而去。他没有用晚膳,直接去了浴房。
  途中碰上张仁。这个自称和他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人凑了上来,满脸惊奇:“听说你想姑娘想疯了,拉着霍冉叫姑娘,被他给打了?”
  张煜:“……”他没好气道:“是,我看着霍冉像姑娘。”
  “那就难怪你被打了……”张仁摇摇头,啧啧两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更加惊恐,“你以前不是和霍冉住一间学舍吗?难道……”他“啊呀”一声,逃一般离开。
  骑射课上发生在小校场的小插曲被传的变了样子,大致的几个版本都是张煜想姑娘想疯了,胡乱抓着人叫姑娘,不过跟程寻几乎没有了任何关系。
  面对这样的传言,张煜只能板着脸,装作没听见。他不能解释,一解释很有可能把程呦呦牵扯进来。然而这样丢脸,却是他十多年来,都未曾经历过的。——当初在国子监跟霍钊打架被除名,都不像如今这般难堪。
  不过很快,大家的关注点就不在这件事上了。
  四月初殿试结果出来,对崇德书院而言,是一桩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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