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冷然道:“超风,你作了大恶,也吃了大苦。还有人肯为你求情,可见你还有可取之处,瞧在你有个好侄儿的份上,以前的事就算了,只要你做三件事,我给你一年期限。第一件,你把《九阴真经》丢失了,去给找回来,要是给人看过了,就把他杀了,一个人看过,杀一个,一百个人看过,杀一百个,只杀九十九人也别来见我。你曲、陆、武、冯四个师兄弟,都因你受累,你去把灵风、默风、眠风找来,都送到归云庄去居住。这是第二件。”

    梅超风应道:“是。师父放心,康儿聪敏细心,不出三月,必能找回经书和三位师弟。”

    这个徒弟,怎么什么都指望她侄子,那小子全真教的,可不是我徒孙。黄药师怫然不悦,仰头向天,望着天边北斗,缓缓的道:“《九阴真经》是你们自行拿去的,经上的功夫我没吩咐教你练,可是你自己练了,你该当知道怎么办。”隔了一会,说道:“这是第三件。”梅超风一时不明白师父之意,垂首沉思片刻,方才恍然,颤声道:“待那两件事办成之后,弟子当把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去掉。”

    黄药师“嗯”了一声,想到杨康的内功是全真教正宗嫡传,但他颇熟悉本门武功招式,问道:“我教你的武功,你可曾教给别人?”

    梅超风道:“不曾。未得师父允准,弟子不敢私自收徒。就是五年前,康儿刚学全全真剑法,夸口那是天下第一剑法,弟子一时不忿,就使了一遍玉箫剑法,让他开开眼界。康儿是天生的武学奇才,即使完全不懂本门武功,看了一遍,也能记住几个招式。”想起师父提的第一件事,悚然而惊,“师父,康儿从没见过九阴真经的,当年弟子瞎了眼,差点再也见不到您老人家,是康儿路过救了我,带我回他家中居住。后来他拜了丘处机为师,把全真教的内功心法都告诉了我,弟子才明白修炼真经的正确方法,他对弟子有大恩。康儿之前骂您,也是担心我,他并不知道是您,不知者不罪,还望师父宽大为怀,饶他不敬之罪。”

    黄药师轻蔑地道:“我怎么会跟后生小辈计较?不怪他。”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徒儿相信师父必不食言,断不致为难康儿。”梅超风扑通一声跪下,“弟子有下情禀告。”

    黄药师大惊,从唇间吐出一个“说”字。

    梅超风凄然道:“不敢欺瞒师父,其实,其实徒儿是故意的啊,就是为了能得师父饶恕,是,是……康儿的主意。是这样的,今天上午,小师妹来找我,说你来了,她可以给我求情,要我陷害康儿,作证说他是金国奸细,我没答应。下午康儿来看我,我让他带我离开,他不肯,说你一定会出岛找女儿的,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不如就在归云庄等你来,不论结果是死是活,终有个了局。他说,当年我和陈师兄逃走,主要是因为您不准我们成婚,现在您的女儿挑了个您不会中意的夫婿,步我后尘,虎毒不食子,您不会责罚女儿,也就会原谅我,所以,他大肆铺张,以便小师妹要嫁人的消息能传到您老耳朵里。也是他叫我劝小师妹和那个郭靖分手,说您看到这些,就一定会原谅我……师父,康儿这样,是对您不敬,但他全是为我着想,您老要罚就罚弟子吧,不要难为他,他,他遭逢大变,无家可归,已经很惨了。”

    何止对我不敬,那小子是在利用我女儿!利用我的女儿!!黄药师怒发冲冠,森然道:“他是金国一个王爷的养子,是吗?”

    梅超风急道:“师父,师父您听弟子解释,这事不怪康儿,都是包惜弱那个女人糊涂。她是临安人,丘处机在她家杀了人,又不处理好尸体,官兵以为凶手是她丈夫,就来捉拿,她和丈夫失散,走运为金国赵王爷所救,以为丈夫死了,就改嫁给了王爷,那时她已有身孕,后来产下一子,王爷视若己出,这就是康儿了,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王爷的亲儿子。谁知包惜弱本来的丈夫其实没死,隔了十八年,又找去了,包惜弱跟康儿说他其实姓杨,那是他亲爹,就要康儿跟他们一起走,王爷很痴情,就放他们走了,康儿很孝顺,也就跟着来宋国。康儿他不是女真人,从来没有恶行,也不会再回金国,师父你不要杀他。”

    黄药师道:“真是这样吗?他父母呢,我怎么没看到?”

    梅超风急道:“真是这样,是弟子没说清楚,师父容禀。那是三月初的事,康儿担心金帝会知道,把父母送出中都路,安排好入宋的途径就回去了。他……康儿很聪明很能干,他应该一直是王爷的得力助手,三月十九日荣王叛乱被诛,想来就是他的手笔。这回完颜康的钦使队伍在太湖消失,死讯传回,赵王妃心伤爱子,亦会病故。有这样诈死的安排,杨家在宋国才能高枕无忧,王爷也不会受牵累。”

    黄药师目中精光一闪,问道:“为什么说荣王叛乱是杨康造成的,你知道些什么?”

    梅超风摇头回答:“我看不见,虽然住在王府后园,但所知甚少,只是,正因为我瞎了眼,很多事康儿并不避忌我,所以我知道一些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抬起头来,缓缓说道,“每隔一年半载,康儿会给我封信,让我去家小吃店,只要有人能对出暗号,就把信交给他。每次都是同一个人,那人姓甚名谁相貌如何我都不知道,但我记得声音。我有回一时好奇,抓了他逼问,那个人,说他是小王爷派去荣王府的伏子。”

    黄药师微微冷笑:“你瞎了眼,不会偷看信,也认不出他的伏子是谁,那小子还真是会用人啊。”

    “法不传六耳,他这样才是做大事的。”梅超风陪笑了下,接着说下去,这回很激愤,“康儿乖巧伶俐,父母还没想到的事,他都已经做好了,我要是有这样好的儿子,一个指头也不舍得碰的,王爷就以他为傲,事情都交给他办,而那个包惜弱,却是永远不满意,她嫌康儿狠毒,有事没事都会骂他。无毒不丈夫,怕血哪像男孩子啊。但康儿还是很孝顺,晨昏定省,从来没说过母亲一句不是。那女人,哼,也不知是天真到如同白痴,还是自私到令人发指,她一点没考虑康儿的小命,突然就要跟个什么前夫离开,要不是康儿回去安排替身,他们和所有牵涉进来的人都早就被金国皇帝派人杀了。就这样,康儿还说会找到他们两个,安顿好他们下半辈子的生活。”

    黄药师颔首道:“父非父,国非国,确是大变。那孩子才十八吧,还能冷静地处理一切,难为他了。以此子心志之坚,心思之密,无事不成。”

    黄药师对杨康孝顺这点真的很欣赏,百善孝为先,他虽然非孔孟,薄周礼,但对“忠孝”这让人有别于禽兽的社会存在基础还是很推崇的。至于杨康狠毒,他和梅超风一样不以为忤,他自己就喜怒无常、心狠手辣,这才得了“东邪”的绰号。杨康为了掩盖身世,让养父和亲生父母都能安宁,先策动金国荣王造反,后在宋国太湖诈死,这两件事不知会连累多少人丧命,那又怎样?只要我的亲人没事。自私冷漠,聪明能干,太像自己了,黄药师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情,只有一点小小的不快:就是他在太湖诈死,宋金必派官军围剿太湖水寨,自己的徒弟陆乘风得放弃基业了,十几年的心血啊。

    梅超风犹豫了一下,又道:“师父,还有一事,他人不知,弟子不敢瞒您。康儿的剑法,不是丘处机教的,他没那本事,康儿练的是独孤九剑。是他从武林典故里猜到很久以前一位高人的隐居之所,那人叫独孤求败,是当时的天下第一高手。那地方我不知道在哪,五年前康儿去时也带了我,从中都出发往南,坐马车一个多月才到,应该是在宋金边境附近。那里有只老雕,每天把康儿推进急流练剑。在那住了一年多,康儿说他基础打好了,老雕带他去拿了独孤求败留下的秘笈,我们这才回去。康儿不想让别人知道,没带其他人,我又看不见,什么都做不好,那段日子里,所有事情,洗衣煮饭,都是康儿做的。视富贵如浮云的人,多半是自己没本事,一辈子跟富贵绝缘了,才狐狸吃不着葡萄叫声酸,比如丘处机。康儿不同,他是真的可以安贫乐道。”

    很难想象,一个皇孙(当时康自己以为是),会绌尊降贵地去做贱役。黄药师突然很想当面问问他,一挥手,“超风,你很好,什么都说出来,一点不瞒师父。走,跟我去找杨康。”

    梅超风连忙起身跟上,心下暗想:康儿啊康儿,你要我有机会就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师父,免得小师妹恶人先告状,我做到了。以后能从我师父这得到多少好处,就看你自己的了。

    黄药师一直都不知道,梅超风感念师恩,但也牢记小王爷的教导——真相都是残酷的,虚幻的幸福也是幸福。怕师父对她侄儿——她唯一的亲人起杀机,隐瞒了关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消除了他的戒心,才毁了他女儿的终生幸福。这是后话不题。

    ————————

    我顺着穆念慈的喊声步出树林,招呼道:“别叫了,我没事。”

    “阿康!”穆念慈惊喜地跑过来,在我身边反而无话可说,绞着头发,只道,“你没事就好。”

    我笑着曲指敲敲她脑袋,“我当然不会有事,你个小丫头,居然不相信我的本事。归云庄道路复杂,你怎么出来的?”

    穆念慈道:“黄姑娘跟陆庄主说,让人领我出来的。”

    我皱眉道:“你是说,就你一个人来找我?郭靖呢?他抢着做义兄,就这么照顾我?”气死我了,我还没有冷血地利用郭靖呢,他就先借刀杀人铲除我了?难道真的被梅超风说中了,他是在装蒜?……这家伙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

    穆念慈急道:“不是的,你误会了,郭大哥是想来找你,但是黄姑娘说那个高手没有恶意,你不会有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给他的师父们正名。”黄姑娘的话她没好意思全部说,黄蓉最后说服郭靖的话是“靖哥哥,患难见真情,难得有机会,你让穆姐姐表现一下啊,你别去,给她做个反衬。难不成,你对穆姐姐有意,不想见她跟杨康……”郭靖大窘,这才作罢。

    穆念慈吞吞吐吐地问道:“阿康,韩女侠他们是好人,你能不能……”

    我断然拒绝,“不能。我可是个光明磊落的坏人,我就是想杀七怪,当面告诉他们我要放出去的是什么样的话,而不是暗中散布,这样他们都无法自白,说明他们的确有愧于心。郭靖的师父,就可以无恶不作还逍遥法外吗?别被名声骗了,王莽、杨广都曾经天下称贤,后来都弑君篡位。好了,我要想点事情,你别吵我。”真是,跟杨铁心一样,就知道郭靖郭靖,连和郭靖有关系的人都比我重要。不理她,我拔出剑,一边回想刚才黄药师是怎么闪避的,一边尝试使用其他招数,怎么出手才能打中他。

    正在全神贯注的时候,眼前似乎有什么飞来,我下意识地一剑撩去,被只碧绿的玉箫粘住带往外门。又是黄药师在试我武功,也不打声招呼,他这么爱搞偷袭,徒弟怎么反而被偷袭了?

    黄药师趁我左胸空门大开,右手骈指点向我左肋,我正好也飞起左腿踢出,他中途沉腕,要点我左腿伏兔穴。我右脚蹬地,以此为轴,旋身避开,同时右臂发力,已用震字诀摆脱玉箫的粘劲。这次他拿着玉箫抢攻,虽然没用弹指神通,我也只支撑了四十七招,就被他的玉箫指在咽喉上。

    黄药师收了玉箫,赞许地道:“你的悟性很高啊,先前用错的地方,已经改正三分之一了。”

    还不是输得很惨。自我安慰一下,我是才入江湖,郭靖还一招就会双腕脱臼呢。我很感激地道:“谢黄前辈指点。”

    黄药师颔首道:“你随我来。”

    看到梅超风一手按在穆念慈肩膀上,跟她说着什么,妹妹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放心地跟着黄药师上了条小船。他挥了几下袖,扇出罡风,击在水上,如同划桨一般催动船前行。

    发现比我更爱炫耀的人了,打击人,他一定是故意的。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深厚的内力呢?

    离湖岸约三十丈时,黄药师停了下来,回身道:“超风说了你的事,都是你告诉她的吧,为什么?”

    我明白他问什么,放包惜弱跟杨铁心离开就行了,我没必要放弃皇孙的身份。任何明白事理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疑问,小人不可一日无钱,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我就想不通为什么那两个却认为父母毁子女前途是天经地义的?“我和他们离开,没几天就受不了,一个人回去了,本来,我以为可以和从前一样,后来却发现不可能了。父王总是借酒消愁,我无法面对他。穆念慈又去找我,要我跟她回宋国,我不答应,她大概就会到处宣扬我的身世了。王府那个王妃是冒充的,瞒不过人的。皇上一旦起疑追查,迟早会查明一切,我只能诈死。梅姨对我很好,明知可能要应对金帝派的杀手,还是留在我身边保护我。”

    黄药师沉声道:“你以后有何打算?”

    “就在宋国生活。我再不会涉及朝政,做不成天下第一名将,我做天下第一剑客好了。”

    “你的剑法已有根底,十年后,必可登堂入室。”黄药师颇觉可惜,绝世的才智,只能沦落江湖,但他也不能教人弑父,想了想,问道:“可否更名?”

    我摇摇头,“没必要。饮水当思源,我不可能帮宋国对付金军的,南边的蛮人造反根本不成气候,谁去都能赢,而蜀国,也是汉人为君的国家,我倒觉得,它比宋国更值得效力。”

    黄药师只看到了民间私底下流传的那蜀王发布的檄文告示,他急着找女儿,也没了解四川的情况,对此也不做评论,只道:“这些年来,超风多亏你照顾,你既和她姨侄相称,就是我的晚辈,有什么难处尽管说。”

    我笑笑道:“你饶了梅姨,就连姨父也一并重收入门吧,孤魂野鬼很凄凉的。”

    在黄药师看来,他的许诺是任何江湖人都梦寐以求的,哪知杨康竟然放弃,还是在见识了他的神奇武功之后。他惊讶地道:“你身世如泄露出去,可以说是既不容于金,也不容于宋,你还不要人帮忙?”

    我道:“我不会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哪一个人的帮助上。我事先并不知道会遇上你,也没指望你,三个月,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并不需要你帮忙,没必要欠你人情。好意心领。”

    黄药师玩味地看了我半晌,“我若问你的安排,你也不会说吧。回吧,你好自为之。”

    我点点头。黄药师自去移船就岸,我站在船尾,轻声说道:“十二到十六岁的半大孩子都有一种逆反心理,大人说不能做什么,他们就一定要试试。对待他们,最好的法子就是撒手不管,就让他们在外头碰个头破血流,见识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然就会乖了,也才能真正长大。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