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

  在桑伯无数次的絮叨里,有一件事反反复复提及。
  那就是,姜安城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姓风的。
  桑伯这么说的时候,还向花仔投以称许的眼光,仿佛花仔不姓风,当真是人间美事。
  原因无他,风家和姜家几百年来都致力于一件事——让自家的女儿嫁进对方的家里,好让对方生下带有自己血脉的继承人,以便控制对方。
  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多年来姜家略占上风,因为有太/祖遗志的缘故,姜家长女基本都可以嫁入风家为后,但姜家的家主夫人可不一定都姓风。
  这一代不知怎地,风家竟没有一个公主。
  但姜家也未曾掉以轻心,因为现成的公主没有,宗室里的郡主却是一抓一大把,随便封一个出来,还不只是一道圣旨的事?
  关键就看,有没有郡主能抓住姜家少家主的心。
  风婉兮就是这些郡主当中的杰出代表,不单生得美貌,还写得诗文,且又会弹琴又会唱歌又会跳舞,还会下厨。
  这样的女人,当然是整个京城男子心中的女神。
  其中的著名代表就是姜钦远。
  姜钦远曾经说过:“郡主是不可能嫁给我堂哥的,家主大人绝不会让姓风的人当姜家未来的家主夫人。她这样苦苦执着于我堂哥,到头来只不过是蹉跎青春,说不定还会成为旁人的笑柄。我心中仰慕她,当然不能让她这样错下去。”
  风长健则怒吼:“我姐姐这么好,当然要嫁给她喜欢的人!你这只癞蛤/蟆给我滚远点!”
  同在麟堂,两人不能当真聚众斗殴,遂定下一个赌局,明年公试之际,谁身边胜出的人数多,谁便算赢。
  姜钦远若赢,风长健则再不能阻挠他喜欢风婉兮。
  风长健若赢,姜钦远则把那些念头嚼吧嚼吧咽肚子里,这辈子都不能再吐出来。
  正主儿就出现在眼前了,花仔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只觉得果然名不虚传,“姜钦远这小子眼光真不错。”
  韩松也看着美女喃喃:“谁说不是呢?”
  姜安城这时却后退了一步,看上去像是拒绝那把伞的遮挡,和风婉兮拉开了一点距离 。
  并且就在这一步之际,他抬起头,视线望向了这边。
  照说有雨幕隔绝,离得也不近,但花仔不知怎地,好像还是清晰地看到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花仔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见自己和韩松牵在一起的手。
  ……她和同窗友爱,夫子皱什么眉毛?
  花仔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很快,她悟了。
  夫子正在被姓风的姑娘纠缠,她身为弟子,居然不上前帮忙,还和别人在一旁看热闹,像话吗?!
  她松开了韩松,顺手拍了拍一名路人的肩膀,路人停下来,她伸手就夺过路人的雨伞。
  路人:“!!!!”
  不理会路人的愤怒,花仔打着伞走向马车。
  风婉兮正举着伞上前一步,重新将伞遮过姜安城头顶,柔声道:“秋雨最是寒凉,大人日理万机,如若抱恙,万民皆苦。还请大人为天下百姓保重自己……”
  “咳咳。”花仔清了清嗓子,“郡主,省省吧。那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家夫子打死也不会和你共打一把伞的。”
  风婉兮回头。
  在远处看,花仔已经觉得她是个大美女,近看之下,真是眉目如画,肌肤吹弹得破,好一个绝精致的美人儿!
  但是没办法,为了孝敬夫子,花仔还是得狠起心肠:“郡主回吧,我来给夫子打伞。”
  风婉兮看了看花仔手里的伞,迟疑道:“可是你这把伞好像破了……”
  花仔抬头一看,果然伞边上缺了个口子,斜风细雨飘进来,遮一个人都勉强,遮两个人基本无望。
  花仔:“……”
  她恶狠狠瞪了路人一眼——出门之前不会瞧瞧吗?带把破伞干什么?
  此时那路人正被韩松拦着,路人便拉着韩松理论,一接收到这样的眼神,无由地打了个寒颤。
  破便破了,花仔也懒得再抢一把,她伸出两根手指,用了点指力,往风婉兮的伞面上一划拉,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你的也破了。”花仔道,“比我的还破些。”
  雨水从口子里钻进来,洒上风婉兮的面颊,就像是给洁白的花瓣洒上了晶莹的露珠。
  花仔差点儿捂胸口,卧槽,她这样看起来,居然更美了!
  “公子说得不错,那就劳烦公子照顾好小姜大人。”风婉兮脸上掠过一丝哀婉神情,仪态却依然落落大方,向姜安城微施一礼,“请恕小女无礼,先行一步。”
  花仔:“……”
  姜安城那边倒是太太平平,微微俯首:“郡主请便,无须客气。”
  风嫁兮扶着下人进了麟堂大门,背影窈窕,风姿动人,花仔看了都要心动。
  而且花仔都做到了这个份上,她居然还没有生气,花仔感动了。
  要知道,不管是吵架还是打架,花仔都没有在怕的。但对方这么委委屈屈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花仔反而觉得有点心虚。
  花仔举着那把破伞凑近姜安城,感慨:“夫子,这么大一个美人儿,性子又好,你真不要?”
  姜安城身上已经沾到几点雨丝,深紫色官袍上像是多出了几道细密的深色绣痕,脸上也有几分湿意,益发显得发黑如墨,面白如玉,像一块玉石经过水洗,秀色夺人。
  他没有去看风婉兮的远去的身影,视线落在花仔身上,道:“未到下学时候,你为什么不在学舍内?”
  “因为我的兵论写完了啊!”花仔得意。
  “写完了几篇?”
  还有几篇?
  花仔一顿:“……不就是一篇么?”
  姜安城看着她:“你要重写的是十篇,写完了一篇,剩下的九篇呢?”
  花仔眨巴着眼睛:“呃……”
  她在伞下和姜安城对视半晌,忽然拉起姜安城的手。
  她的手淋了雨,湿冷,而姜安城的手温暖干燥,握起来十分舒服。
  只是她才握住,姜安城的手就僵了僵,瞬间绷紧。
  “我告诉过你,即便你穿的是男装,也莫要忘了自己是个姑娘家。”姜安城压低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不要随便拉男子的手,须知——”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下一瞬,花仔把伞柄塞进了他的掌心。
  姜安城顿住。
  “知道啦,男女授受不亲嘛,死脑筋。”最后三个字,花仔是含在嘴里咕哝的,一边咕哝,一边已经转身。
  手臂却被姜安城拉住,姜安城问:“做什么去?”
  “回学舍写兵论啊!”
  姜安城皱眉:“课不上了?”
  “啊啊上上上,夫子的课,定然是要上的。”不过夫子的心情好像不大好啊,从头到尾眉头一直皱着,眉心都皱出一道竖纹来了。
  她体贴地道:“夫子别怕,你既然不喜欢那郡主,下次我还会帮你赶跑她的。”
  姜安城:“……”
  姜安城:“不劳你费心。”
  “姜夫子!”韩松终于把那路人打发了,小跑着过来,先见过姜安城,然后把出门的缘由解释了一番,最后拎着钱袋向花仔抱怨,“花哥你要伞,前面就有铺子,我给你买就是了,你偏抢人家的,害我赔了人家五百文钱,够买两三把伞的了……”
  一语未了,他敞开的钱袋子进了一样东西,圆溜溜,金闪闪,把他的眼睛都映成了金色。
  这这这这……这是一颗金珠!
  “有劳你破费了。”姜安城道。
  “不不不不不有劳,”韩松话都不会说了,“这都是弟子该做的!”
  待姜安城往麟堂大门里走,花仔和韩松的脑袋凑在一处,从钱袋里扒拉出那颗金珠,统一地目露金光。
  花仔:“韩松,你这把伞也买得太值了吧?!”
  “哎呀可见花哥你出手是对的,姜夫子心情很好!”
  心情很好?
  真的吗?花仔不信。
  果然,已经走进大门的姜安城回过头来,眉心又显出那道能夹死蚊子的竖纹,声音就像此时的秋雨一样冷:“过来。”
  花仔连忙过去,想起弟子之道,刹住脚,在落后他半天的距离里停住脚:“夫子请。”
  姜安城的眉头又皱了皱:“这时节还淋雨,不怕生病么?若是生病,耽误了课业怎么办?”
  “嗐,就我这身板,哪怕是淋雪水也不妨事的——”
  姜安城打断她:“少废话。”
  花仔乖乖走进伞下。
  其实吧,这把伞半边都在漏雨,只遮得住一个人。她进来也只不过是从淋雨变成淋小雨而已。
  “第二篇写什么?”
  姜安城打着伞,在雨中走过空旷的校场,声音也像是沾了几分水汽,明显比方才温和了一些。
  “唔,计篇吧。”
  “读懂了么?”
  “完全没有。”
  “……”姜安城顿了一下,便开始给她讲解起来。
  和昨天晚上一样,原本云里雾里的内容,经他一解说,突然就变得清晰起来。
  直到姜安城停下脚步,收起伞,她才发现已经到了课舍。
  然后视线一顿。
  姜安城肩头的衣料全变作了深色,竟然是给雨水打湿了。
  花仔下意识望把那把伞。
  伞被搁在墙角,雨水从伞尖蜿蜒滑下来,在地上积了小小一块。
  奇怪啊,漏雨的那半边明明是遮在她头顶才是。
  难道是夫子讲得和她听得一样投入,不知不觉转起了伞柄,自己淋雨了都不知道?
  讲课讲得如此认真,真是让人钦佩啊。
  花仔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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