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培拉后第一次见到安提帕特是在第三日了。

    当时她有了下榻之处,也就是现在这一间房间,房间内除了一张床铺外其余是空荡荡的,地上遍布砂石、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灰尘,住着都觉得不舒服,时不时得浑身发痒。而这时奥妲塔还未派得力助手伊妮亚过来协助、其他从仆怠慢使得打扫工作拖拖拉拉的,但她没有心思去催促他们,当时只天真的想着与腓力复合所有困窘并能迎刃而解……

    然后安提帕特出现了。

    「你怎么回来了?」安提帕特的声音自门外就传来,对于奥林匹娅丝来说,安提帕特嗓音没怎么变,她是一听见认出了来人,唯一让奥林匹娅丝反应不及的是,难得可以听到对方的口气听出更多的情绪。

    因此奥林匹娅丝没有说话,只是呆愣地望着安提帕特快步走近、行动间带起了一阵风,规律的脚步以及制造出的步步进逼的动静也开始让奥林匹娅丝紧张起来的──对了,她曾因为对方的算计而暴露了身分。

    「现在不是时候,你应该知道腓力对你恨之入骨──」奥林匹娅丝总觉得安提帕特的口气有些不对劲,责难?怒火?但来不及探究,安提帕特与她对上眼时瞬间噤了声,接着语气不可置信又带了点恍惚地说:「──是你。」

    奥林匹娅丝不免有些尴尬也有些紧张,「你发现了。」尤其在安提帕特与她面对面坐下时。

    「眼神不一样。」安提帕特的语气又平静了不少,「你和波吕希娜的眼神不一样。」

    有甚么样的不一样?

    她恍惚地想着,这其中的情绪还带了些慌乱,对方在打量她,她也打量对方,安提帕特几乎没什么变,除了眉头淡淡的细纹与长了不少、束在脑后的一束头发……她总算惊觉气氛不大对劲,撇开了脸打断他们的视线交流。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安提帕特,「你现在──」安提帕特斟酌了下字句,「如今情况已跟之前不一样了,培拉宫殿不是个好去处。如果你愿意,我在彼得那有一栋别墅,你可以暂住在那儿。」

    奥林匹娅丝摇头,「孩子们都在宫里,我想留在这里。」

    「他们可以保护自己。亚历山大和克丽奥佩脱拉会照顾自己的妹妹。」

    「我知道。但我只是想陪着他们。」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带着苍白与无力,「我错过了陪伴他们的时光。」

    安提帕特也不好再逼迫她,「我知道了。好好照顾自己。」打量了下四周,接着起身走向角落摆放着的一个宽口陶盆,陶盆内盛装着清洁用的清水,安提帕特抬脚便将陶盆踢到墙上,顿时,刺耳的碎裂声响起,碎片四散、盆中的水也炸开,弄得墙面地上都是,房外的侍从被安提帕特叫进卧室。

    安提帕特指着地面那一摊狼藉,「整理一下。」没人敢于质疑安提帕特,因此那一日在安提帕特的坐镇之下,房间的脏乱总算彻底清空了。

    第二次见面是在接待摩罗西亚国王的宴会上了,两人对话也仅寥寥几句,但在这之前,奥妲塔拜访了她的住所,并让伊妮亚来照顾自己──之后艾吉莉亚说溜的嘴,她才知道缠绵于病榻的奥妲塔会来找她与安提帕特脱不了关系。

    而第三次见面,也就是今日早晨。

    这一次妊娠反应更为明显,连续几日脑袋都是昏沉沉的,但她强迫自己不可以睡太久,因为她从昨日下午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打瞌睡,已经遗漏掉了晚餐,早餐说甚么都得吃。

    托盘上摆放着燕麦面包、鱼干、李子和苹果──伊妮亚正为她端上一碗炖煮的蔬菜汤,安提帕特就来了。

    两个房内的侍女非常有自觉,她还没开口就自动离开、还带上了房门。

    「安提帕特,请坐吧。」她实际上不希望两个人独处,这一段日子多少得到对方的协助,但她还是不知道该用甚么方式去面对他。

    安提帕特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看了她一眼,脚步则让人摸不透方向,走走顿顿一阵,他总算开口:「你不可以让这个孩子的身分不明不白。」

    奥林匹娅丝没有开口,安提帕特像是急于想让她明白甚么,继续说:「你知道一个父亲不承认身分的私生子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待遇吗?」安提帕特深吸了口气,这让奥林匹娅丝有些不确定的想着──他、安提帕特是在紧张吗?

    安提帕特说:「让我做孩子的父亲。」

    奥林匹娅丝目瞪口呆地瞪着安提帕特。

    这难道是……求婚?

    安提帕特补了一句,「如果有人问起,你可以说孩子的父亲是我,我也会承认这个关系。」

    不过奥林匹娅丝心中慌乱、外加面红耳赤之后,很快压抑住了这阵羞涩,并暗骂自己单纯无知。

    又在胡思乱想些甚么?

    安提帕特对波吕希娜的感情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安提帕特的作法无疑是有深意的。作为支持亚历山大登基的几个重臣,日后亚历山大成为国王,那么国王的母亲与自己有了孩子──亚历山大的同父异母弟妹,亚历山大与安提帕特的利益关系不只更为紧密,日后亚历山大如果想要剪除安提帕特的羽翼,也不得不顾忌三分。

    是的,必定是如此了。

    她在内心反反复覆的警惕自己必须小心,不要上了对方的当,但隐隐约约又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她摇了摇头,冷静地说:「这句话是在命令我吗?」

    一个短暂的停顿,「不,当然不是。」

    「我可以保护好孩子,亚历山大也可以替我照顾他的弟弟妹妹。」她站起身背对对方,显示她想要结束这个话题,「如果孩子真的这么需要一个父亲,那我可以告诉你、告诉所有人──孩子的父亲是宙斯的。」

    「奥林匹娅丝,我知道这个孩子的生父是腓力,但现在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我没有意气用事──」

    安提帕特叹了口气,「宙斯可以替你安排孩子的未来吗?亚历山大现在也还小,没办法帮上太多忙。如果是个女孩,该由谁你来为你筹备孩子的嫁妆、为女孩找个合适的人家?如果是个男孩,你一个人更加无法安排这孩子的教育,该如何训练他成为一个战士、具备一个贵族该有的素养与德性──奥林匹娅丝,你一个人无法完成,而我可以协助你……」

    奥林匹娅丝不得不同意安提帕特的话,女孩或许她勉强可以照护,但男孩呢?她想到一段历史故事,说腓力为了教育亚历山大,聘请了多位老师教导亚历山大格斗、培养坚忍心性、政.治学、逻辑……亚历山大的成功固然有自己的努力,但与这些教育脱不了干系,而她的孩子呢?

    腓力在这样厌恶她的情况下,她的孩子又能得到多好的照护。

    奥林匹娅丝不禁有些动摇了,「我……」

    房门被推开,克丽奥佩脱拉走了进来,像是没看见安提帕特,走到了奥林匹娅丝身边扶着奥林匹娅丝半躺半坐在卧榻上,「母亲,您应该多休息。」接着开始张罗起桌上的食物,「我记得您喜欢吃温热的食物,我让人在帮你把面包烤过,汤也给您热过吧。」

    奥林匹娅丝心烦意乱的点头,安提帕特看出了克丽奥佩脱拉在驱赶他,另一方面有外人在安提帕特也没能再说上些甚么,因此克丽奥佩脱拉与安提帕特应酬地说了几句话后后者便告辞了,房内只剩下这一对各怀心思的母女。

    克丽奥佩脱拉坐到她卧躺的长榻边。

    奥林匹娅丝问:「克丽雅,你应该不会对我说谎。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怀着腓力的孩子对吧?」

    克丽奥佩脱拉点头。

    奥林匹娅丝心中有着无法掩饰的抵触,昔日那个会躲在她裙襬后面、瘦弱害羞的女孩如今成了阴谋家。「你安排腓力和我相遇,你希望腓力与我破镜重圆──」

    克丽奥佩脱拉听出她的话语中透着受到伤害与欺瞒的委屈,不免有些慌了,「我只是希望您和父亲可以重修旧好。」当然,扳倒欧律狄刻、排除亚历山大的威胁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但她想现在还是不要解释这些为好,「腓力、我的父亲不会对这个孩子置之不理。母亲,不要相信安提帕特的话,亚历山大的血统受到的质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但您可曾见过父亲因此亏待哥哥了?」

    奥林匹娅丝舒了口气,「或许吧,不过你的计策显然不管用。在那一晚后,腓力对我的厌恶并没有因此消除。」

    ……

    克丽奥佩脱拉不甘心的承认了奥林匹娅丝的话,她原以为只要让父亲与奥林匹娅丝相见,那么一切便会水到渠成──但这不代表结束,奥林匹娅丝怀孕了,有了孩子,克丽奥佩脱拉认定事情依然有转机。

    说到奥林匹娅丝怀孕,克丽奥佩脱拉心底是有些得意与嘲讽的,欧律狄刻心心念念着孩子,闹了好一番功夫生下了女儿欧罗芭,回头奥林匹娅丝却是与腓力共度一夜肚子就有了动静。

    既然当初的计划是让奥林匹娅丝与父亲复合,如今情况出了岔子,但有了一丝生机,克丽奥佩脱拉干脆将计划贯彻到底,她继续劝服优柔寡断的奥林匹娅丝,为此不惜说了安提帕特的不少坏话──尽管不久前安提帕特对奥林匹娅丝说的话,以及多年前安提帕特与她的生母关系转为冷淡后迎娶了第三任妻子育有卡山德、尼卡诺、菲拉……无数子女,这些作为都隐约指向了某个原因,但克丽奥佩脱拉尽数忽视了。

    坚持表示父亲会照顾自己的每个孩子,以及安提帕特很可能用心不轨已经是克丽奥佩脱拉少有的能说服奥林匹娅丝的部分,但另外一些她碍于自己的身分、更不希望让奥林匹娅丝对她产生厌恶,因此她不得去触及。

    陪着奥林匹娅丝用午餐的期间克丽奥佩脱拉便对这些事只字不提,只说了几个宫中的趣事,并表示想要先替未来的弟弟或妹妹织一条保暖的毯子后,克丽奥佩脱拉不着痕迹地观察的奥林匹娅丝的神色,确认奥林匹娅丝的心情还算不错后便先行告辞了。

    回到房间,克丽奥佩脱拉再度找上了自己忠心的侍女拉涅丝,「有一句话我要你替我转达给拉古斯的妻子阿尔西诺伊……」

    ……

    总觉得这一日身边的人都对她步步进逼。

    午间奥林匹娅丝刚送走了克丽奥佩脱拉,下午艾吉莉亚与亚历山大先后出现。

    面对两个孩子关于腹中胎儿生父究竟是谁的询问,奥林匹娅丝一瞬间想到了克丽奥佩脱拉的话──但也只有一瞬间,奥林匹娅丝依然坚持了自己对于安提帕特的说法,告诉两个孩子生父是宙斯,强硬的结束了这个话题。

    亚历山大阻止了艾吉莉亚继续探究这个问题,奥林匹娅丝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但就在第二日,一个突如其来的访客来到了她的起居室。

    「许久不见了,夫人。」

    ……

    「许久不见了夫人。」阿尔西诺伊老了不少,嘴角、眼角都有深深的痕迹,但身材依旧纤细窈窕,明彻温润的棕色眼眸透了贤淑、温婉的气质,身着素白清雅的长裙……任谁看来都是个高贵优雅的美妇,培拉城中大部分所谓身分血统高贵的女性都无法与之相比。「您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糟糕。」

    铜镜看不出个所以然,奥林匹娅丝忍不住摸了脸颊,「可能是最近没怎么睡好。」话说完奥林匹娅丝才意识到「脸色糟糕」是一个修饰,实际上阿尔西诺伊想告诉她的是她没怎么打理自己。

    每天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奥林匹娅丝认为梳妆打扮没什么必要。

    阿尔西诺伊没有点破她的迟钝,反倒顺着她的话继续说:「您睡前吃些洋葱会好睡些。」

    「又是洋葱啊……」

    「怎么了吗?」

    「没事。」奥林匹娅丝摆了摆手,忽然发现他们的互动相当自然,不见一点敌意与试探。

    阿尔西诺伊又问了几句奥林匹娅丝的身体状况,吃了些甚么、身体有甚么变化、向她推荐得力的奶娘……不虚假且得宜的展示出了自己的关怀,但奥林匹娅丝有预感阿尔西诺伊来这儿不单单是为了关心她身体状况。

    果不其然,阿尔西诺伊向她介绍完自己带来的一些伴手礼后,总算进入了正题,「奥林匹娅丝,已经不一样了。你不能再用以往的标准去看待腓力。」阿尔西诺伊像是知心姊妹一样轻拍奥林匹娅丝的手背,「他是个强势的君王,希腊人中除了摩罗西亚国王,谁都需要竟他三分。你不能期望腓力像过去一样先一步低头得到你的原谅。」

    「你的意思是腓力早知道我就是奥林匹娅丝?」

    阿尔西诺伊点头、又摇头,「我不确定。」没给奥林匹娅丝回应,阿尔西诺伊又说:「但我能猜到他的想法。」没错,聪明如阿尔西诺伊,会猜不透男人的想法吗?「奥林匹娅丝,诸神可以见证我的话,你的优势是欧律狄刻所比不上的,腓力渴望你的美貌,他需要的只是你展现出柔情万千的一面,有了十三年等待,你还要愁腓力不会专宠于你吗?」

    奥林匹娅丝皱眉。

    阿尔西诺伊将奥林匹娅丝的反应看在眼里,「去道歉,告诉他你有多么的想念他。你分明喜欢着腓力,也希望能赢回他的钟爱,但你为何要裹足不前?机运不会等待你,不要放弃它。」当发现奥林匹娅丝闪避,阿尔西诺伊按着她的肩膀迫使他们视线交会,「我以为你与波吕希娜不同,想不到你也是个倔强的。」

    奥林匹娅丝着了魔,压抑在心底的话险些说出口,但在最后一刻生生打住了。

    「我希望你能权衡其中的利弊,腓力的宠爱不单单是宠爱,会波及到你身边的人、包括你的孩子,你受宠,那么欧律狄刻就是再怎么幻想、日日夜夜的祈求诸神庇佑,她也不会有机会诞下男嗣;但你放任机会流逝,你可以想象欧律狄刻的儿子日后登基时对你至亲残忍伤害吗?」

    奥林匹娅丝叹了口气,「是克丽雅要你过来劝我的吗?」

    「不要责怪她,她也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了,我会找机会跟腓力解释──」

    「不是解释,是请求。」下一刻,阿尔西诺伊嗓音柔美得宛若新莺出谷,「告诉他你爱他,你有多么的思念他,十三年的等待让你几乎要绝望,以为这一生再不得相见……」字字句句搭配上阿尔西诺伊那动听至极的语调竟不显得肉麻,而是情真意切,「……腓力,如果你真想拒绝我,就毫不留情地把我驱离培拉、赶出马其顿,否则一想到日后还有相间的可能却必须接受你这样冷办的对待,我会发疯、我必定会发疯的!」

    阿尔西诺伊结束了自己声情并茂的告白,「说话时,不要转移自己的目光。」

    奥林匹娅丝自叹不如,「……我、我知道了。但腓力对我避而不见,我恐怕没什么机会再次遇见他。」

    阿尔西诺伊嘴角勾出自信的笑容,「会有办法的,你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