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

  李瑜悄悄的跟在刘氏身后,只见她进了家门,并不是直接进去,而是东看西看,确保院子里没人之后,方才偷偷摸摸进去。紧接着,刘氏回了屋子换了一身衣服,再出来,却是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大哥,大嫂,爹,娘,你们都在吗?”
  “不在,你大嫂出去槌衣裳了,大山跟大河还有你爹,在屋子后头搭草垛子呢,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沈婆子站在屋子里头朝刘氏招了招手,小声回答道。
  “老二家的,事情都办妥当啦?”沈婆子昨日想了一宿,这会儿见了刘氏,没忍住直接问道。
  “娘,我办事,您还不放心呀?我爹娘说了,等事成之后,送半块猪头给你跟爹吃哩。”刘氏父亲是有名的杀猪匠,生了四个儿子,就刘氏一个女儿,纵是她嫁了人,也没能完全撒手不管,家里有点好吃的,总是时不时的送点过来。
  与她相比,曾氏就可怜了,娘家穷的叮当响不说,还总想着抽女儿的油水补贴儿子,纵然曾氏是个主意正的,可到底还是被沈婆子嫌弃。
  “哎呦呦,亲家怎么这般客套,这次是咱们劳烦你爹,哪里还能吃他的猪头肉奥。”沈婆子喜的眉眼都皱到一块儿去了,看着二儿媳妇,更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吃,怎么不能吃?我爹说啦,娘跟爹待我跟亲女儿似的,他给点肉当谢礼都是应该的。再者说了,我爹就我这么一个闺女,不给我,看我不烦死他。”刘氏挽着沈婆子的胳膊,说起话来,小鼻子翘翘的,小儿女姿态中透露出许多亲昵跟骄傲,让沈婆子稀罕的不行。
  “你呦,晟儿都多大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自从听了半块猪头的事儿,沈婆子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她拍了拍刘氏的手,好不欣慰。
  “嘿嘿,我爹也这么说我,还说就怪你跟爹,把儿媳妇给宠傻了。我们村上的人,可都夸我命好福气大,能摊上您这么个好婆婆。娘,您都这么好了,大嫂咋还不晓得珍惜呀?我是不懂她,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天天吵吵嚷嚷。”
  “哼,那就是个白眼狼,吃我的喝我的,还挑三挑四。香香呀,你放心好了,娘是向着你们的,有娘在,他们大房别想翻天。”
  刘氏三言两语就挑唆的沈婆子火冒三丈,正巧曾氏洗完衣裳从门外进来,她直接骂道:“偷奸耍滑的浪蹄子,洗个衣裳能要这么久?”
  见曾氏被骂,刘氏背过身去,捂着嘴偷笑起来。至于曾氏,坏话听习惯了,直接就当耳旁风,只顾低头忙自己的活。
  “咦,婶婶,你从娘家回来啦?”曾氏可以不在乎,但李瑜听了生气,再加上晓得刘氏在外头搞鬼,他才懒的受这个气。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哩,我何曾回娘家啦?”这死孩子难对付的很,刘氏哪里敢承认。
  “婶婶,你自己说的话,怎么这么快就忘记啦?我记得婶婶刚才说了很多话,还说到猪头肉了的。”
  刘氏跟沈婆子一慌,急急道:“你这孩子,怎么好的不学,学起人家老太婆偷听墙角?”这孩子,不会都听全了吧?
  李瑜仔细打量刘氏跟沈婆子两眼,再次肯定,他们刚才的谈话跟大房有关,不然不可能这般心虚。虽然他没听清楚,可除了读书一事,他也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情,值得她们悄咪咪谈论的?
  “好了好了,瑜儿,你去屋子后头喊你爷爷,就说奶奶找他有事。”沈婆子可不敢任由李瑜张嘴乱说,连推带攘的要把他弄走。
  “奶奶,你自己去吧,我要替娘干活的。”李瑜滑的跟个泥鳅似的,才不听沈婆子摆置。沈婆子没法,只能道:“奶奶给你娘帮忙。”说着,还把一旁看戏的刘氏给喊了过来,三人一块儿晒衣裳,喂小鸡。
  李瑜去后门喊了李老头,沈婆子拿了个土黄色带补丁的钱袋出来,“咯,这是给瑜儿的学费。瑜儿啊,你可得好好读书,这可是咱们家的血汗钱,可不能打水漂了。”
  沈婆子这般大方,倒让李瑜纳闷了,难不成,他刚才的猜测是错的?李瑜看了沈婆子两眼,没想到她笑容慈善,完全没有刚才的慌张心虚。
  李老头得了钱,准备换身好衣裳就去镇上,沈婆子又说了:“老头子,我看你们吃过饭再去。瑜儿拜师也不能穿的太寒碜了,不然多丢脸呀。昨个夜里,老二媳妇回娘家借了件新衣裳给瑜儿穿,就是裤脚短了些,得重新接一截儿,这样吧,你们吃个早中饭再上去?”
  “还是你想的周全,成,我去塘里洗个澡,你弄两碗面就好。”今日没昨日那般炎热,可一干活,人还是不停的流汗,稻草杆子又戳人,李老头忙活一会儿,浑身上下就难受的紧。
  李老头走后,沈婆子还对李瑜道:“瑜儿呀,你婶婶这么好,你可得记恩呀,可不能再胡说八道,伤人心。”
  曾氏扯着李瑜一齐道谢,心里还想着,到底是一家人,虽然有那么点小龌龊,可大事情上,弟妹还是很讲良心的。
  沈婆子的话没哄住李瑜,倒是将曾氏给哄住了,见曾氏感恩戴德的模样,李瑜心下一叹,暗道,娘这般老实好哄,难怪老是吃亏了。
  沈婆子听了李老头的话,煮了面,还打了个蛋包子,而且呀,这鸡蛋只给李瑜一个人吃,她还说了:“这往后呀,瑜儿就是读书人了,读书人费脑,就得好好补补。咱们家里穷,吃不了大鱼大肉,可一天一个鸡蛋,省省还是有的。老二呀,你们也别怪娘偏心,瑜儿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努力的,等往后他发达了,肯定不会亏待你们。”
  沈婆子从来不曾偏袒过大房,就这么一回,瞬间把李山跟曾氏的心给笼络了过去,曾氏感动道:“娘,您放心,瑜儿以后肯定会孝顺爷奶叔婶的,他要是敢不孝,我这个当娘的第一个不答应。”
  一下子,整个李家变的其乐融融起来,仿佛前几日的争吵并不存在似的。
  用完饭后,李老头跟李瑜换了件稍微体面的衣裳,吆喝着牛车就去了镇上。路上,还碰到外村的几个熟人,李老头热情的招呼他们坐了上来,还拐着弯道:“送我大孙子去刁秀才那儿学习去哩。”
  “哎呦呦,老李呀,你可真有本事,竟然有钱供孙子读书,不得了,真是不得了,我们这些老菜帮子,跟你一比,就跟个废人一样唻。”
  “真羡慕老李,儿子孝顺,孙子听话,你说说,你怎么把日子过的这般十全十美的?”
  乘车的几个人,不仅仅把李老头夸了个遍,逮着李瑜也是一通夸赞,“你这孙儿耳垂大,眼神正,保不齐是文曲星下凡哩,老李呀,你这福气还在后头哩。”
  就这么走一路,笑了一路,等到了镇上,众人这才各自忙活去了。这是李瑜第一次来镇上,真实来说,有些些失望,没有琳琅满目,也没有小桥流水,一眼望去,灰扑扑的。
  的确,镇上的房子要比乡下的房子齐整的多,密集的多,然而入目之处,除了土黄色,连青砖青瓦都看不到多少,地是泥巴地,商铺也多是泥巴造的,顶多房顶上摆了点瓦片,挡风遮雨。
  这个镇,只给李瑜一个感觉,那就是贫穷。
  李老头将牛车放到熟人的牛栏里头关着,自己两手拎着好礼,喊着李瑜跟他一起往东边走,也没走多久,就到了个一进的四合院里,泥巴围的院墙,除了正屋是瓦顶,其他仍是茅草屋顶,唯有大门上的木牌匾显示出与众不同来。
  “瑜儿,这就是刁秀才家,你待会儿可得好好表现。”
  李瑜看了李老头一眼,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紧张跟期待。
  刁秀才?听说他可是镇上唯一的秀才,也不知性格如何,能力如何?
  听着小院里朗朗读书声,李瑜心里多多少少也有许多期待,然而两人在门口站了许久,才有个老婆子将他们领进去,这老婆子看人的眼神让人很是不舒服,这个眼神,高高在上,挑剔中还带了打量,仿佛自带识别定标签系统似的。
  看她的面色,想来李老头跟他被归为穷鬼一类了吧。
  “进来吧,记得把脚上的泥巴踢踢干净,仔细别弄了秀才老爷的屋子。”这婆子,瞧不上他们穷酸,倒还是挺稀罕李家的礼的,不用人说,就自动接了过去。
  婆子将李老头跟李瑜带到了叫作书房的屋子,李瑜看了看,这书房里头也没二十本书,不过书桌上的毛笔瞧着不错,大大小小挂了一排,他走进看了一眼宣纸上的字,只见上面写着:“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这一段,乃是《卜居》上的句子,刁秀才这般写,莫不成将自己与比作屈公?只不知,他可有屈公的大才与铮铮风骨。
  门外传来重重的咳嗽声,只见一身穿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从门外走进来,该男子身形消瘦,五官普通,不过气质的确有别于庄稼汉,有点书生之气,可更多的则是自傲之气。
  这位先生,眼神如炬,却没有清正之气,面色严肃,不见半分和善之气。
  这般高高在上,倒与刚才的婆子有几分相似。
  见他这般,李瑜大失所望,只是仍暗暗劝自己道,“有本事的人,恃才傲物也是应该的。”
  “瑜儿,发什么愣,还不赶紧给秀才公磕头。”李老头弯着腰弓着背,一下子就跪在了泥巴地上,他跪着的同时,也把李瑜给扯的跪了下来。
  李瑜还是第一次见李老头这副自卑恐慌的模样,他见了,心里很是有些不是滋味。
  “你们先起来吧,我这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磕头的。”刁秀才坐在木椅子上,他看了李瑜几脸,见这孩子长的黑黑瘦瘦的,不免又有几分嫌弃。
  “是是是,秀才公,这是我家大孙子,叫作李瑜。听闻您家里还招收学生,老头子就带他过来碰碰运气。”李老头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低声下气的讨好着。
  自从进了刁家的院子,李老头的腰是一次没直起来过。
  “李瑜,老夫听过他的名。听说,这读书名额,还是抢的他堂弟的?”这个时候,开门的老婆子端来了几杯热茶进来,听了刁秀才的话,撇着嘴道:“是哩,是哩,我老婆子今日去买猪肉,可是听好多人这般说了。这娃儿,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小。”
  这么一说,李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昨日二婶子是干了这么桩“好事”。
  “刁秀才,老夫人,您们误会了,老朽家里抓阄,是大孙子抓中了,没错的。”李老头急急辩解着。
  “哼,事情公道,我心里都清楚着,老先生,你也莫要替你家孙子遮丑了。我这儿,可不收不悌之子,您们呀,还是另请高明吧。”刁秀才茶杯一盖,竟是出言撵人了。
  李老头跪趴在地上,说尽了好话,李瑜瞧了,将李老头搀扶起来,一声不吭,可脸上倔强冷静的表情,却也让刁秀才看了个正着。
  小小年纪,被人戳穿了心思,还能这般冷静,的确非寻常人,然而他最是厌恶这一类人,这种眼神,让他不由回想起年少的诸多事情,心中的愤怒,又要淹没全身。
  “小儿,老夫劝你一句,为人,要懂孝悌,知廉耻。古有孔融让梨,其年幼,法当取小者,此乃圣人行。你因堂弟年幼,就坑害于他,非君子所为。你且记得,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后为人,可君子不可为小人。”刁秀才拽文嚼字,李老头听的懵圈,李瑜却觉得索然无味。
  李瑜并不是不能反击回去,只是他见了刁秀才的为人,懒的回怼罢了。这样的秀才,与他争辩,简直就是浪费唇舌。荀子云: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刁秀才听一家之言,就给人拍案定罪,想来并不是什么大隐隐于世的智者。也好在他只是个秀才,若真当朝为官,可怜的,怕是普通百姓了。
  想想,古代寒门难出贵子,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一是钱财不够,二是良师难寻。然而李瑜并不想就此放弃,可他也不想拜此人为师,须知古代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眼前之人,还不配做他的师父,若是将自己的一生与此人绑在一起,简直羞耻。
  “爷爷,咱们回去吧。”李瑜扯着李老头就准备离开。至于拜师一事,还是他操之过急了,良师难寻,他得慢慢琢磨琢磨。
  刁秀才家的婆子见两人要走,面色顿时又难看了起来,急急的使了个眉眼给刁秀才,刁秀才瞧了,轻咳一声,缓缓道:“你家这孙子,心不正行不端,老夫看不上眼,不过,听闻您家有另外一个孙子,明日,就将他送来刁宅拜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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