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老头,我要杀人,你以为你拦得住?”公羊月瞥了一眼身后的顾在我,握剑柄的手又紧了三分,晁晨的脖子上登时渗出血珠。
  顾在我显然也很是忌惮,来时两人已交手,他并不知前情,看了一眼地上身首异处的学童尸体,只以为他二者因此矛盾。公羊月喜怒无常,要说服他,难比登天,只能从硬不从软:“晁晨也算我的得意门生,你杀了他,我便后继无人,我是不会将公羊家的秘密告之于你!与其玉石俱焚,不妨由我做个顺水人情,燕国的杀手既已死,你二人不若就此和解。”
  “和解?”公羊月打量了眼前披头散发的男人两眼,心中忽生出一妙计,慢慢向后退开,直至完剑入鞘,“好,好,还没有人敢断我的剑,你叫晁晨是吗,我记住你了。我不杀你,但……”
  他微微一笑,倾身把唇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迟早会讨回来。”
  见他果真不再动手,顾在我松了口气,冲晁晨使了个眼色,令其不要紧咬不放。公羊月正蹲身仔细而珍重地将那断剑收回鞘中,眼角隐隐发红,但很快又恢复玩世不恭的模样,抬头看见二人来去的小动作,伸腿不耐烦地踢了一脚拦路之物,轻咳一声:“你说他是慕容氏派来的?”
  “王室有无牵扯,目前尚未可知,但燕国高层中必然有人想要我的命,或者说,他们针对‘不见长安’。”顾在我面色如土,甚是凝重,“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说着,顾在我向前引路,但离这后院最近的屋子乃晁晨的居所。晁晨大局为重,倒是并未拒绝,只是再望向公羊月,心头滋味复杂,方才生死相搏,如今却要同处一室,实在尴尬,因而便借口收拾院中残局,留他二人会谈。
  顾在我颔首应允,只说稍后会解他心中疑惑。
  公羊月进了屋,不认生,拎着茶壶给自己猛灌了两口,随即跷脚坐下来,把手臂枕在膝盖上。顾在我端正衣冠跪坐在旁,笑道:“你很是聪颖,反应比我想象得快,你的人来劫我,只用了两日。“
  “你错了,我让十七去劫你尸身时,并不晓得你还活着,我只是觉得你的死很蹊跷。”
  当晚在书斋,顾在我口吐鲜血倒在地上,衣衫完整,没有明显外伤,匆匆一眼只能断定死于内伤。但杀鸡焉用牛刀,公羊月不是没接过杀人活,杀人讲究快准狠,一个不会武功的文士,直接抹脖子不就完事,利器更是通街随便买,为何要用更具有标志性的内功?
  除非是为了掩饰。
  “固然,出入书斋对我来说并非难事,但你那些学子,朝夕一哭,日夜守灵,总是麻烦。若叫凶手发现端倪,毁去线索,得不偿失,索性直接盗走。”公羊月如是道。
  直到余侗死的那夜,双鲤提及酬金,他才猛然想起,接这个任务,本就不是因为钱财,而是因为一个消息,关于他失踪多年的父亲。而那日在晋城酒家,顾在我根本不是在用秘密买自己的命,而是向他传递,他就是买凶之人。
  “这么看,倒是阴差阳错。“顾在我摇头失笑。
  公羊月没空和他叙旧,单刀直入:“为何要诈死?”
  “我不死,暗处的小鬼怎会露出马脚。”那雅士捋了捋长须,深深看了座前的青年人一眼,续道,“我不死,你又怎能被卷入其中。”
  “老狐狸,你算计我?”
  顾在我拢袖,朝他一揖:“实乃非君不可。只有你姓公羊,是公羊迟的孙子,公羊启的儿子。”
  公羊月仍旧心中不忿,摆手道:“少来这套,我爹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若知道,兴许就不找你了。”顾在我答得坦然,“我通过华师兄查到你曾在幽冀的山中出没,听闻千秋殿便隐没此间,结合你在江湖中的轶闻,不难推测,但要买你出手,并不容易。消息虽然是假,但我手头那本札记所载,却真得不能再真。”
  见公羊月目带考量,他自怀中取出一枚钤记,进而解惑:“你不用怀疑,此物乃一故人所留,以他的身份,或许是这世上少有能接触到你父辈的人。剑谷七老皆慕道寻仙,自谷主迟虚映死后,便不问世事,想来你在剑谷恐怕追问不到半点消息……”
  提到剑谷,公羊月甚是沉默,至他叛出云深台时,确实始终知之甚少,倒不是因为出世求存,恐怕是蜀中上下皆不信他。
  “你也想追查真相不是?作为报酬,我可以给你。”说到这儿,顾在我神色有些落寞,或者更早些,讲到那故人时,便颇是哀伤,想来那人或已故去。
  公羊月并未表态,暗自琢磨:
  这顾在我可真是条奸猾的老狐狸,说得如此诚恳动人,差点便信了他的鬼话。那札记在他手中多年,若能查出个花样来,还会留给自己?那位故人或许当真与父辈有旧交,但他是不是真相信公羊一门含冤,还有待考究。
  如今托付得如此轻松,想必是在走到穷途末路,与其被敌人拿去,不若做个顺水人情,打得好算盘!
  公羊月可不是晁晨那种知书达理,对谁都春风化雨一通感化的软柿子,有人给他下暗绊子,就算不得不入套,也不教人舒坦好过,他索性张口怼道:“燕国既已渗入书馆,恐怕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顾在我的笑容僵在脸上,神情十分难看——
  最早的时候,慕容氏破冉魏建立燕国,盛极一时,晋国大司马桓温三度北征皆铩羽而归。那时太原王慕容恪还在世,贤善心正,对寥落的北武林多有扶持,也极少对滞留的晋民出手,但他死后,燕国那三大家却坐不住了,总有人暗中对付“不见长安”,江左“四君子“之一的阮秋风还曾深入洛阳查探过。
  后来强秦灭燕,燕王室被苻坚俘获,迁往长安,这股力量便消失了,直至慕容垂与慕容泓复国,又再度崛起。
  想到这儿,顾在我越发不安,组织曾遭重创,若那些人真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恐怕会再兴祸患。他握拳,不可自抑地重重砸在案几上——也是如此,他才不得不剑走偏锋,引公羊月这枚异子杀入局中,借手札遗物寻找突破口。
  但公羊月的名声并不好,武林之中可谓臭名昭著,他不敢对其坦诚以待,仍有许多事顾忌未说。
  “先现太白经天,后逢岁辰二星相斗,兵不在外,恐怕将起内乱。都说五十而知天命,顾某预感,怕是在劫难逃。”顾在我将那冷茶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下肚,只觉含冰在喉,也许这种时候,更适合来上一壶热辣辣的烧刀子。
  就算没有这些糟心窝子的事,他的后半生,也只会草草了结在这书馆中。
  走得掉,也不会走。
  说到这份上,公羊月觉得很没意思,哪怕顾在我死鸭子嘴硬,也比如今消极丧志好得多。他起身向外,很是不屑:“敌人的刀还没杀来,你就先生死志。反正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奉劝一句,余侗死了,你最好想想华仪托付的是什么。”
  “东西我会让晁晨给你送去。”
  木门被打开,晁晨就站在门外,衣服润湿,不知是沾的夜露,还是疾走出的热汗。公羊月一把抓住他掖在袖子里的手,故意堵在门前,唇角一弯:“不用每次看见我都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你不妨笑一笑,说不定心情一好,就放过你。”
  晁晨一动不动,他丝毫不怀疑公羊月只要稍稍用力,就可轻易将他腕骨捏碎。
  “晁晨?”
  顾在我抬眼看了过去,却不知他二人在说什么。
  公羊月很快变脸,甩开他的手,语带讥讽:“那死老头护得住你一时,护不住你一世,但愿你不要落在我的手上,更不要有有求于我的一天。”
  红影自檐下消失,晁晨关上门,用右手遮住左腕上被他捏出红痕,免教馆主担心。
  “站了多久?”
  “不久,”晁晨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馆主,我都听到了,你真的会……”那个“死”字他却是不敢说,怕一语成谶。
  顾在我大手一挥,拍了拍他的肩,露出和善宽厚的笑容:“不是不能走,是不愿。你心生七窍,向来敏慧,我若什么都不说,你恐怕不会安心。这样,我同你讲个故事听,听完你就忘记,置身事外,不要掺和其中。”
  “馆主……”
  “‘不见长安’你了解多少?”顾在我打断他的话。
  这组织虽已沉寂良久,但晁晨从前其实有过调查,但既然选择做了这教书先生,那旧事便如隔世,于是,他故意含混其词:“大略知道,手札我看了,余大哥也同我提过。”
  顾在我忽然起身,向他行了个空首大礼:“顾某在这儿还向你道一声歉,没曾想你竟为我拼命,与公羊月直接对上,你可知他……”
  他口中的人如今正坐在房顶偷听。
  公羊月揭开片瓦,才不顾什么道义,这老家伙嘴巴严实,想撬点真话难如登天。
  晁晨不敢受礼,忙扶他起来,那时他虽有为馆主报仇之心,但真正驱使他动手的,却是私人恩怨。
  “华师兄派人托书,在我意料之中,我诈死之后,原本直接与公羊月对上的,应是他名下三个入室弟子之一,三人武功都不弱,随便来谁,就算胜不过公羊月,保命尚可。”顾在我按住他的手,说与他宽心:“若双方对峙,必暗中搜寻线索,他们定会找到书馆中人帮忙,我的屋子平日由你打理,届时你发现手札,自然交托,至此便可抽身事外。按理说余师侄最是牢靠,不曾想这次竟迟来一步,牵扯出这许多事,哎!我也没料到,你那日称病,没去乡校。”
  不得已瞒下真相,晁晨心中也很是不安:“馆主,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再说,这三年来你待我不薄,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难道这个一根筋的书生,真是为了给顾在我报仇?那绕梁丝又作何解释?莫非是两手准备,若阿陆不现身,他便反证是我,好将我围杀?
  公羊月听到这儿,是翻来覆去想了又想,确实不识得晁晨那张脸,过去二十五年来,也并没见过这号人物,江湖上与他有不死不休仇怨的,多半又是斩草除根。
  屋中二人推让再三,最后还是晁晨借口添灯油,顾在我这才打住,讲起了他的故事来:“‘不见长安’中没有尊卑之别,皆乃古道热肠的游侠儿自发聚力,一人举令,众人齐应,最初就活跃于这三晋之地上,后洛阳失而复得,才东迁别处。极盛之时,北地数十州皆有我们的义士,体量庞杂,不得不推举出领袖发号施令,在此之下,还有文武三公佐之,我便是文公之一,号‘行藏者’。”
  晁晨呢喃:“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注)”
  “不错!“顾在我颔首,笑道,“此去江湖,我这一隐退,便是十载寒暑。”
  晁晨立即反应过来,问道:“是因为惹上了麻烦?“
  “不,是因为一个人。”哪知顾在我却摇头,眼底渐渐浮起哀色,“他才是真正的行藏者,我这残生,不过是替他。”
  “他叫方由时。”
  ……
  那是永和九年,中军将军殷浩军中哗变,北伐失利,桓温借此上书弹劾,将这位昔年唯一知己驱逐流放,自此朝中再无人能遏制桓党势力,以至桓温一手遮天。
  方由时那时任殷浩掾属,亦尝拜在其门下学习,自己的老师败落后,他挂印而去,游历南北,忽然明白,晋国朝廷世家门阀斗争严重,能称得上将帅之才的人,几近寥寥,而那些坐地谈玄的文弱书生,大多是没有兵家征伐的能力。
  于是他改变思路,谋生出了一个教人难以置信的想法——
  “他要去追随北国的君主。”
  晁晨惊了一跳:“你是说,他要叛国?”
  ※※※※※※※※※※※※※※※※※※※※
  梳理一下顾在我的安排~
  注:引用自《论语·述而》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