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向西出燕境不远,跑马至多半日,但边关陈兵却是难过。若不通关,走深山老路,不说坎坷难行,即便真能走得通,没个向导领路,却也要耽搁上好些日子。
  双鲤最先提出反对,为了夏至能去帝师阁观云门祭祀,坚持不肯绕路,乔岷也觉得迟则生变,得赶在慕容临传画卷海捕之前离开。
  这可难倒了几人。
  “我这儿倒是有些东西能用。”双鲤翻了翻包袱,搜出些假髻、发带、须髯、黑痣,放在平日,无非是些捉弄人的玩意,如今却解了燃眉之急。
  但光有乔装打扮不够,他们手头只有三分文牒,晁晨的一应家当在晋阳被烧得干干净净,除了那块玉盘,便只剩两袖清风。
  总不能将他丢下。
  正苦恼着,包袱里抖出一道金光,砸在双鲤脚背,她低头捧来,欢喜道:“文牒也别用了,我们用这个。”
  那是一朵金箔槿花。
  “可行吗?瞧着不像族徽和钤记。”晁晨蹙眉,看了两眼并没瞧出来历,好歹他也在燕国待了三年,实打实的贵人没缘得见,但三大家和王室的恩怨情仇却听了一箩筐。
  还是公羊月发话:“不行就打出去。”
  晁晨彻底闭了嘴。
  找了一处村落,改装作一家四口,人人都很满意,除了晁晨。四人中公羊月最高,乔岷最阳刚,都不能作妇人打扮,双鲤只会上妆不会易容,这等缺陷不能遮掩,最后这倒霉事儿就落到了晁晨头上。
  双鲤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怎么样?”
  “很不妥,所谓: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注)”晁晨提着裙裾摇头走了两步,偏那裙长,绊了一脚,还没说完,一脸撞在了公羊月的背上,后者顺势展臂圈住他的脖子,敦促双鲤过关。
  关楼下,双鲤很是上道,“军爷,军爷”叫得热络,双手捧上那槿花。没曾想那是个新兵蛋子,盯着那金箔看了半天,露出一口黄牙,往自己兜里揣,还以为是奉给他的好处。
  乔岷和公羊月同时按住衣下的挂剑。
  好在,近旁还有个老兵,瞅见不妥凑过来,把那槿花夺了去,眼中隐隐有泪:“哪儿来的?”
  双鲤正要开口,公羊月却抢了一步先,改用鲜卑话将那使鞭女人的事挑挑拣拣说了些,中间故意顿了顿,看人脸色无恙,这才又接着往下编,只说一家老小出关是为了报答那姑娘的恩义,替她办点事儿。
  “既是如此,几位且去,还请替我等向她问安。”说到此处,那兵头子当即朝他们抱拳致意,随后放行,且还相送五十步。
  等见不着人,双鲤才拍着心口大喘气:“可吓死我了,那个女人什么来头,这么厉害,连当兵的都敬她!”
  公羊月想了想,才答:“不是敬她,承先人荫庇罢了。早先便听说慕容垂复国后,麾下有位女将,是名将慕容恪之后,没准是呢。”
  “哇,女将军!”
  双鲤赞了一声,晁晨却插话:“你会讲鲜卑语?”
  公羊月想起肋下还挟着个人,忙把他松开。
  想到那手札上记着的“公羊启投诚代国”,晁晨抬头,复杂地看了公羊月一眼,越过他独身朝前走去。
  “会鲜卑话又如何?”双鲤在二人间来回觑看,只觉莫名,朝公羊月腰间撞了一肘子,“老月,你在燕国待过?没听你说起过呢。”
  望着那道消瘦的背影,公羊月久久沉默,眼中不自觉多了分痛色,但很快便掩去。他伸手揉了揉双鲤的发顶,转头去看衔泥归巢的春燕,轻声道:“不,是代国,在我很小的时候。”
  拓跋氏和慕容氏总归都出于鲜卑族,都讲鲜卑话。
  随他话毕,乔岷垂首,双睫下燃起遮不住的火焰,反观一旁的双鲤,倒是不怎么上心,只随口嘟囔:“好像是在哪里听过这个说法,嗨,多大点事儿,本姑娘还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腿长自己身上,爱哪儿住哪儿住!”
  ————
  寻到山头避风处歇下,已是日落黄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眼瞅着只能在荒郊野外将就一宿。
  乔岷生火,双鲤采了些野果,公羊月猎了山鸡野兔,唯有晁晨什么也没做,径自往大石头后把女子外衣脱下,换上青衣帻帽,找了个清净的地方独坐,看着山外紫烟霞光由盛转衰,直至最后一丝日头落下,像是在生闷气——
  鬼才知道他为何要气,莫不是是白日和宁相处,以至于让他错生出一丝妄念?
  可见是自找不痛快,他在晋阳三年,听燕人讲过不少话,也没学出个样子,公羊月那字句腔调,不是自幼耳濡目染,根本说不得那般好。手札上的东西一点没错,他公羊月就是装蒜,撒谎精、大骗子,谁信谁是蠢材。
  公羊月烤兔,没个香料,便就近采了些香草碾碎,火苗一熏,芬芳四溢。双鲤早已垂涎三尺,扑上前去撕下一个腿,狼吞虎咽:“我的我的,别抢!哇,好香……欸,晁哥哥也来吃啊!”
  晁晨没动。
  “……他怎么了?”
  公羊月十分淡然:“修炼成仙,要辟谷了。”
  “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双鲤一边咀嚼,一边回头望去。山风扬起帻帽上的巾带,与长发凌空搅弄,那青衣的文士垂眸,盯着身前的薇草一动不动,火烧云倾落的彤色落满身,拉出剪影颀长。
  光线昏惑,一时容貌难辨别,只见他神色落寞又温柔。
  双鲤吃完那只兔腿,吮吸手指,还觉滋味不够,又去掰扯最后一只。公羊月直接飞出匕首,穿透骨头,撕下连片的肉,扎在晁晨腿边的青草地上。
  “你不是说……”双鲤吓掉了魂,抱膝搓手,瞪了一眼始作俑者,“呵,我就知道……”
  公羊月往篝火里添了根柴,语带嫌弃:“饿死还要收尸,麻烦。”
  “借口!”双鲤气鼓鼓打断他,“你就是见色忘义。”
  彼时闲坐一旁的乔岷正从鞍马上解下水囊,闻言差点失手打翻。公羊月则坐直身子,剑指朝小姑娘点了点:“注意你的措辞。”
  双鲤没觉得哪不妥:“那……见色起意?”
  免她再口不择言,公羊月扶额,觉得是时候该找人收拾,遂摘了根狗尾巴草指挥:“晁晨,明儿开始你教她念书。”
  双鲤拒绝:“我才不要,能识字就行!”
  这丫头什么小性子,公羊月哪不门清,典型吃软不吃硬,也不吓唬她,只哄道:“听闻帝师阁阁主聿修厥德,博闻强识,最喜与人辩公孙龙的《坚白论》,你不会想登临有琼京,与之攀谈,却答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吧?”
  双鲤吃这一套,当即兔腿也不吃,欢欢喜喜跑至晁晨身旁,攀着他的胳膊,满面堆笑:“晁哥哥,你教教我呗。”
  晁晨没应,朝公羊月烦去一眼。
  “你在看什么?这草……有何特别?”双鲤把脑袋往前一支,没站稳脚跟,扑到了地上,顺手撅了一把,抖去褐泥,只留下深紫色的小花。
  “昔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而亡。”
  “采薇而亡?”
  见小姑娘一脸惊奇,晁晨便耐心同她讲着故事。
  说是那《史记》曾载,今幽州之地,筑有一国名曰孤竹。孤竹国君生有二子,皆为当世仁杰。后武王姬发伐纣,天下归周,二子觉得姬发以其诸侯之身伐天子,兴干戈,是为不仁不义,因而不肯吃周朝的粮食苟活,最后于首阳山采薇草充饥,以至饿死。
  说到最后,他竟生不忿,唱起伯夷与叔齐死前歌辞:“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注2)。”
  以暴易暴……
  公羊月竖着耳朵静听,总觉得晁晨一字一句,皆意有所指,不由地轻哼一声,对于他那弯弯拐拐的小心思实在瞧不上。
  双鲤什么都没听出来,只捧着下巴感叹:“这就死了?换作是我,才不管什么周粟李粟,活着可不必什么都重要?也没见武王因此还政于殷商,人死了就是一抔土,想干的事一件也干不得,那劳什子仁义就这么重要?”
  “当然重要!”
  一生求直,乃名士夙愿。晁晨紧握双拳,但对着半大点的丫头,他又不像对着公羊月能唇枪舌剑讽上几句,最后只捶了一把膝盖,连声叹息:“纵粉身碎骨,但求仁得仁,也便了无怨怼。”
  公羊月打了个呵欠,眯着眼,不去听他那大道。
  这时,乔岷提着水囊走过去,站在双鲤身后三丈外对晁晨开口:“你们中原人不是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晁晨不动声色问:“你们不是一道的?”
  “是一道的,”乔岷颔首,抬头看去孤鹜横飞,想到远去辽东的高句丽,不由地轻声说,“但若是走投无路,也许就不是了。”
  “有意思。”
  半晌后,晁晨拔出匕首,捡起尚有余温的兔腿,撕下肉来慢慢咀嚼。乔岷坐下喝酒,双鲤继续缠着人讲故事,公羊月被冷落在旁,装浑不在意装不下去,不等人把东西吃完,抄上剑打发人去干活:“晁晨,去打点水来。”
  双鲤灵机一动,学着公羊月的样子,板着脸使唤人——
  “小晨子,去把水囊灌满,坡底下柴也捡来,火生旺点。”
  公羊月一脚将她踹开:“我的人只能我使唤。”
  双鲤骂了一声小气,看晁晨已起身,没了故事顿时毫无乐趣,只能把目光转向乔岷,追着他满山头到处跑。
  公羊月往石头上倚靠,双手枕在后脑,笑眯了眼,惟恐天下不乱,时不时对双鲤喝彩助威:“不错不错,明年今日,你的轻功有望跻身江湖前十。“
  晁晨干完活,刚准备坐下歇息,公羊月拿剑柄敲了敲石头:“过来,石头太硬,硌着脑壳疼。”
  “你可以枕包袱。”晁晨面无表情提拎了两只扔过去,自己双手抄着袖子,站在一旁。
  “双鲤那死丫头指不定在里头塞了些扎头刺脑的东西,”公羊月把包袱踢开,拿言语激他,“你们不是自诩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心智,饿体肤,才能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注3),何况……”说着他以手抚摸断剑,微微一笑,“礼义仁智信缺一不可,你方才大谈有仁有义,眼下怎可言而无信?”
  晁晨深吸一口气,不甘走过去,把手递上:“倒是舌灿莲花。”
  公羊月不接话,满意地往后靠。双鲤瞧见了,两眼放光,忙挤过去占住中间,对乔十七挤眉弄眼:“羡慕吧!”
  “羡慕羡慕,”乔岷嘴角一抽,猛灌了一口酒,“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双鲤扮了个鬼脸,背心向后躺,公羊月见机把晁晨推开,那小脑勺“咚“的一声磕在石头上。小姑娘抱着脑袋眼泪哗哗,晁晨看着都疼。
  “石头缝里有虫,小心钻你耳朵,把你脑仁吃掉!“公羊月不厚道地继续唬人。
  晁晨看不下去,把小姑娘往怀里护。双臂还没圈住,哪知双鲤一蹦三尺,连跑带跳离开了巨石,挪到别处。回头醒神,知道着了公羊月的道,顿时委屈巴巴:“可是草地里也有虫子。”
  拿她没辙,公羊月利落地脱下外衣,罩了过去。
  双鲤捏着衣服衿边甩了甩,平整地铺在地上,故意脱靴拿臭脚在上头踩了两下,冲公羊月耀武扬威,看得晁晨几次想说话都憋了回去。
  “没及笄的丫头还能怎样,宠着呗。”公羊月一副“老父亲操碎了心”的口吻,“不过不能教她得寸进尺。”
  看着小姑娘的笑颜,晁晨不禁失笑。
  可回过头去,又笑不出来了,只见公羊月盯着他,一动不动。
  “你做甚?”
  “把你衣裳脱了。“
  双鲤听见动静,手肘撑地,抬起头来,只见不远处,俩大男人正在石头下抢衣服。场面教人目不忍视,她顺势又躺了回去:“多大人喽,也不知给惯的什么毛病。”
  乔岷隔着她两丈远,充耳不闻。
  “你看看这俩人,这像什么……”双鲤越说越来劲。
  那个“话”字还没出口,装木头的乔岷忽然开口:“两口子打架。”
  双鲤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结果背没跟上屁股,不甚扭了脖子,又“哎哟”痛呼摔了下去。撞到脑壳,她只能倒抽冷气,哆哆嗦嗦埋怨:“十七,我琢磨着有时候你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要吓死个人。”
  只听“唰”的一声,乔岷亮剑。
  “你要做甚?”
  “我说话了,但你还没死。”
  双鲤抱头翻身,裹在衣服里装睡,只觉得这同行几人,没一个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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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引用自《礼记·冠义》
  注2:引用自《史记·伯夷列传》
  注3:引用加改编自《孟子·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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