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两人跑至寨子附近,碰上乔岷和双鲤,后者忙将人拉住,喘着粗气,指着另一处岔路,断断续续讲:“老月,你……你听我说,晏……晏垂虹死了!”
  公羊月看她半天讲不清,转头去问乔岷。
  乔岷言简意赅:“孟不秋回来了,抓了个人,死的,不好说,少教主被绊住,你最好别回去。另外,晏弈和孟婉之跑了。”
  “跑了?跑什么?”晁晨惊诧,但很快就想明白过来,“他们是怕公羊月与天都教勾连,孟不秋又上了山,连孟部也不安全?愚不可及!蠢材!出寨才是真的不安全!”
  连晁晨都开始骂人,几人脸色登时不太好看,四下里是死一般寂静。留给他们的时间本就不多,公羊月还算清醒,赶忙把双鲤一推,脱口道:“乔岷,你带着她,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若我能安然无恙回来,你的托请我会接手。”
  “一起!”双鲤去拉他,却被拂开。
  公羊月径自往另一条路赶:“孟部是一定要回的,崔叹凤和白星回还在,总要交代,不过当务之急是截住晏弈,晁晨,你……”
  “我跟你一起去!”
  公羊月“嗯”了一声,没有反对,毕竟放他一人离开,保不准会两端出事。
  随后四人散去。
  晏家的人要走,孟部不会拦,没有族长出面,单一个孟婉之便拦不住。好在,晏弈虽轻车简从出发,却没舍得留下晏垂虹的尸体,拉人必有车,宁州山路多崎岖,车可没匹马跑得灵活且跑得快。
  但公羊月和晁晨赶到时,还是晚了一步。
  激战过后,死尸遍地,触目惊心。
  拉车的马四蹄被削去,倒地后身子被从中剖开,失去平衡后车辕撞在石头上崩碎,挂着蚊幔的车身在旋转中后滑,半截卡在悬崖外,只剩个车轱辘还在迎风转动。
  晏垂虹的尸体滚出,就落在山路中央的泥泞里,衣冠不整,身子上有多处明显的伤痕,应是武斗时被波及所致。一代国手,“四府”之一的家主,还不如乱葬岗的弃尸,至少还有一床席子遮盖。
  晁晨站在一旁,别说开口,大气都不敢出,低头看公羊月右手,生怕他一个不解气,把另一柄长剑也给掰断。
  公羊月吞咽唾沫,极力克制自己,最后松开手,让剑插在土中,自己解下外衣,将晏垂虹的尸体裹住,咬牙切齿道:“我公羊月在此起誓,我若能活,日后但凡有人敢动晏家,我绝不会轻易放过。家主,且安息。”
  晏弈和孟婉之的尸体倒是都没见着,上山路上有血,一直向里延伸,附近又靠着高山断崖,有明显的打斗痕迹,甚至是拖拽的擦痕,如果不是走脱,便是坠崖。晏弈功夫不弱,小辈里算拔尖,再加个孟婉之,亦豪放蛮勇,不是一般闺中女子,即便这样,两人都没能全身而退,可想而知,来的几乎都是精锐。
  公羊月苦笑,难怪阻截自己的杀手如此不上道。
  “恐怕这次,还要连累星回和天都教,天都教历来被中原武林视作妖邪,只怕更是百口莫辩。”公羊月转头,看了一眼帮忙寻找活口的晁晨,面无表情道,“哦,还漏算了一个你。”
  晁晨哭笑不得,心里只觉沉重如山压:“原来背黑锅是这种滋味。”
  “无所谓。”
  晁晨一怔,匆促向前走了两步,不自觉伸出手。
  公羊月冷冷拍开,直视着晁晨的双眼,笑得触目惊心:“你没听清我说的?无所谓,我说无所谓!”
  一直都是如此,又何必在意,他不需要可怜,也不屑于可怜。
  晁晨那一声叹,起初确实出于同情,除此之外,也是为自己,圣物在他手里被盗,被冤枉他也跑不掉,可听完公羊月的话后,这些想法全数如云烟散,只剩下胸臆间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
  “谁说无所谓,有所谓!你听到没有,有所谓!公羊月,你起来!”晁晨觉得自己和叶子刀过招后,不仅力气大了,胆子也壮了,一手托着公羊月的大臂,竟真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看着公羊月那张冷漠的脸,他先是一噎,而后拍着心口,指天对地道:“一码归一码,这世间不该有任何人,有任何理由受到污蔑,即便是你公羊月,即便是人人喊打的恶人,这才是真正的正义!”
  “恶就该罚,善就该赏,功过分明是底线,就事论事是原则,如果连这都做不到,即便身处正道,也不过是陷于恶臭污流!”
  公羊月全然愣住,不可置信看着身前义愤填膺的人,难得舌蹇不灵:“你……你说什么?”
  晁晨呼出一口气,缓声道:“如果你果真作恶,我会第一个杀你,但在这之前,先把黑锅甩了吧,便宜别人,可不是你的性子!”
  草叶上的血迹已干,而深涧下则瘴气密布,他俩人手有限,无法分兵追赶,而事情已然发生,没有足够的证据自证,只怕就算找着人,说不定也只会火上浇油。现下只能祈祷晏弈夫妻俩逃过此劫,大难不死。
  晁晨说得对,绝不能就这般轻易放过设局的人,不在乎归不在乎,但白白给人当冤大头,却不是大丈夫所为!
  公羊月当即招呼:“走,回孟部!”
  走之前,晁晨本想就着碎木搭个简单的架子,把晏垂虹的尸体搬挪一下,但转念想,本就牵扯不清,若是再破坏现场,只怕到时浑身上下皆是嘴也说不明。他索性便将念头先放下,跟在公羊月身后。
  没走两步,许是失神,鞋底教硬物硌着。那东西尖锐,整个人的重量压上去,顿时刺得脚底板一痛。他不由挪开,俯身拨去泥渣,摊手看来竟是一枚花形锁片。
  好像在哪里见过?
  晁晨眯眼,正欲细想,公羊月已甩开他数十步,他不得不屈指一握,追了上去。路上,他终于将那物什与记忆对上——
  这锁片分明来自那只装圣物的盒子,难怪觉得眼熟。
  ————
  两人刚靠近寨子,便被孟部的部曲团团围住,孟不秋走了出来,除了眼中满是疲惫外,还端着一副爱答不理的冷脸。白星回窝在人群后头,被亲信盯死,一脸惆怅,仿佛在说:你俩还回头做甚,真是白瞎了人情。
  晁晨着急,赶着把晏弈遇劫的事说了,气氛更是凝重。孟不秋不傻,当即着人去搜救,随后转头兴师问罪:“公羊月,你这可不是借吧。”
  孟婉之若是出了事,孟放铁定不会善罢甘休,与孟部的结盟显然不是族长一人就能促成敲定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即便孟不秋相信此中仍有猫腻,却也必须讨个说法。公羊月体谅他的难处,又念着受人之恩,决意先揽下所有的罪过,不带累旁人,之后是追杀,是逃命,是做戏,是动真格,任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然而,他正打算开口,后方却飞来一道女声——
  “如果是以我的名义借呢?”
  众人回头,只见身后高木之上,站着个白衣女。女子身着巴蜀一带独有的苎麻裙,挽起灵蛇髻,别着鎏银簪,年岁四旬上下,一双眼狡黠灵动,可见年轻时不御铅华便是楚楚美人。美人开口,却少了分灵气,多了分威仪,她抚摸抱着的双剑,直视孟不秋时很有几分高高在上。
  白星回喜上眉梢,高喊一声:“娘!”
  此话一出,晁晨才恍然,这美妇人便是天都教教主夫人,“三星”之一的鸳鸯冢中鸳鸯剑的唯一传人,楼西嘉。
  听见喊,楼西嘉眉毛一挑,指着人道:“站那儿别动,还没同你算账。”
  白星回瞬间如冷水泼身,讪讪摆手:“娘,你怎来得如此快?”
  “等你传信,黄瓜菜都凉了!”楼西嘉笑骂一声,朝孟不秋瞥去一眼,白星回当即明白,是谁漏了底。敢情他们一入孟部,这厮便通风报信,他还怀疑孟不秋与教中心不齐,眼下看哪是不齐,分明穿一条连裆裤。
  不悦归不悦,既然孟不秋心向天都教,那么当前这事儿便有回环余地,白星回这才是彻底松了口气。
  楼西嘉两指夹出白星回的半路传书,言归正传:“事情我已大致晓得,有人敢在我教眼皮子底下偷盗九部圣物,教中势必会追拿到底。至于是不是他盗的——”她看了一眼公羊月,直接挡在前头,“尚且存疑。”
  孟部老巫师开口:“夫人可是要放公羊月走?九部虽听令教中,但也不代表会接受如此包庇!”
  “慢来!诸位不必急着动怒,”楼西嘉安抚道,“方才我已说过,以我之名义暂借,而后定会完璧相归。”
  这楼西嘉虽是个外族人,却与教主恩爱甚笃,教主又是个胡闹不管事的,这些年教中几乎由她一手打理,因而声望颇重,她的名义,几乎可以等同于教中之意。老巫师向孟不秋探询,十分迟疑:“这……”
  孟不秋不卑不亢道:“空口无凭,还请夫人示下。”
  楼西嘉莞尔一笑,指着白星回,道:“那就把他抵押在此,直到公羊月寻回圣物,再来相赎。”
  此话一出,除了孟不秋唇齿间不经意带笑,余下无人不惊。
  晁晨是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天都教好歹与帝师阁齐名,是天下第一“魔教”,做事讲什么道理?便是自古,也没这道理,纵观历史,就没有哪个上国,把王子王孙送到番邦为质,即便这是江湖门派,也不过大同小异。
  如此守规矩,正派的脸往哪里搁?
  他朝公羊月看去,后者摊手,表示自己也完全蒙在鼓里。从牂牁到建宁时,白星回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天都教的事,他们都只半信半疑地听,尤其是说起他老爹白少缺,那是天下第一荒唐不羁。晁晨是一个子儿都不信,再古里古怪,那也是一教之主。
  如今看来,他很是怀疑自己这二十年来的阅历。
  “娘,我是你亲儿子吗?”白星回就差哭出声,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公羊月,“表哥该不会是你私生子吧?”
  楼西嘉乜斜着眼:“嗯?你再说一遍。”
  “好的,”白星回瞬间变脸,堆起笑容,干瘪瘪道:“以后这里就是我家,欢迎大家常来,开饭开饭,饿得要死。”
  老巫师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也无可置疑,至于其他人,纵有不满,但大多唯族长马首是瞻,族长既无否决的意思,他们也便偃旗息鼓,都撤回了主寨之中。孟不秋当真着人张罗午饭,白星回拉着晁晨诉苦,公羊月难掩心中疑惑,寻着楼西嘉而去,把人叫住。
  楼西嘉屏退左右,独自走上风雨桥:“巫姑已前往牂牁郡,即便是孟放也会卖我白家一个面子,不必担心。晏家遭劫,九巫会着手调查搜救,婉之那丫头我见过,不拘小节且心思细腻,只要不是身死当场,我看尚有生机,你可别小看南中人,若是当真那么好打杀,朝廷也就不会对爨氏,甚至其他几大姓束手无策了。”说到这儿,她纤颈一伸,骤然拔高声量,端得是威风凛凛,“即便最坏结果,我还不信他晏家敢打到哀牢山下!”
  “话虽如此,”公羊月摇头,没有抬杠,语气是少有的温柔,“姑姑,可星回与此事无关。”
  “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你做的,”楼西嘉失了耐心,将手头投喂的谷物,一把洒进水中,调头定定看着他,“是不是你?”
  公羊月异常坚定:“不是。”
  “好,这事不必再说!”楼西嘉拍板,在他肩上按了按,眉头渐渐压下,“不只是为你,霜序失踪,想必星回已同你提及。近年教中亦不太平,盘越国那边似乎有隐秘的势力攒动,九部蠢蠢不安,保不准有人想借机发难,眼下你这儿又出了事,即便不出面,天都教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爨氏换族长了,”楼西嘉一掌拍在桥栏上,“爨羽卸任,她的继任者,我和你姑父竟查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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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惨一白星回。
  注:爨氏(音同窜天猴地窜),是南中的一大家族,本文设定中是天都教的死对头。感谢在2020-02-15 19:55:01~2020-02-16 20:31: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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