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庭

  关于蒋景天是叛徒的事情,周锦并没有打算告诉李崇云。
  一来也不知道李崇云现在到底知不知道苏家在筹备造反事宜,为了这个人打草惊蛇不好。
  二来,周锦也不愿自己来燕国这一趟,闹得动静太大。最好在李崇云全然无知的情况下,把事情解决,全身而退的时候,在李崇云眼里,他是国使也罢,太监也好,总不会知道他是周锦。
  更不会知道周冀。
  光是想想以前的名字,周锦便不由打了个寒颤,抓住斗篷裹住自己,向火盆蹭了蹭。他到底也没猜到李崇云因何起了疑心要调查柳希身世,还是小心些的好。
  李崇云正在批阅折子,但总是被不远处的白色绒团吸引视线。
  披着上好的雪狐绒毛披风,烤着火盆还会抖成这样?
  “这几日怎么这么清闲?”李崇云放下笔。
  “布置了道题给他们,留给他们解题的时间。”周锦转过头,“他们应该会把答案直接交给陛下吧。”
  “哦?什么题目?”李崇云走到火盆边坐下。
  周锦笑着拿起棍子戳了戳火盆里埋的红薯,“陛下到时候就知道了。”
  “还卖起关子了。”李崇云盯着碳火发了会儿呆,闻到越来越浓的甜味问:“总看你吃红薯。”
  “甜甜的,又能当饭。若是能有几亩地,一个人种红薯便不愁吃喝,该多自在。”
  “贤弟贵为丞相,还愁无钱置办几亩地?”
  “地不是问题……是我不太会种。”
  想到被自己种死的幼苗堆成山,周锦也不由地苦笑一声。当年他在栖云轩也种了很多花都失败了,最后还是李崇云种的那批才活了下来。
  周锦拨开碳火,小心翼翼地把红薯扒拉到盘子里,“你吃吗?”
  一向不太喜欢甜食的李崇云摇摇头,托着下颌打量国使用帕子包住红薯,轻轻地吹去红薯上的浮灰,一点点撕开红薯皮,又吹了吹冒着热气的红薯,看了半天也怕烫,居然伸出舌头试探地舔了舔。
  “你吃个东西怎么这么费劲!”
  周锦刚要咬红薯,被李崇云一嗓子吼得脑袋翁了一声,不悦地放下红薯,幽幽地盯着李崇云看。
  “怎么,我说错了?”李崇云梗着脖子反问。
  “燕国远离海域,想来陛下常吃咸鱼吧。”
  “吃什么咸鱼?”李崇云拍了一下大腿,“说起吃鱼,现在也是好时候,有空带你去江边凿个冰窟窿,一杆子下去,鱼都争着咬勾,每条都得七八斤的!”
  讽刺他操闲心都听不出来,周锦感觉跟个傻子对话,一时没了胃口,站起身来,“我出去逛逛,不叨扰陛下办公。”
  “……”
  李崇云抬头看着国使低头看他的眼神,一瞬感觉到被鄙视了,刚回过神来找他理论,白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李崇云一把抓起红薯咬了一大口,连着吃了好几口,才回过神来。
  这红薯是不是被国使舔过了?
  李崇云挑挑眉,三口吃掉了剩下的红薯。
  还挺好吃。
  周锦走出书房,顺着廊下走。燕国的冬天真的是三天两头地下雪。雪下的还很大。院子里的地上厚厚一层,都能没过小腿。
  要是天儿来,估计能开心得满地打滚。
  周锦走到院中。雪地踩起来咯吱咯吱,很是有趣。
  李崇云望着远处在院子里踩来踩去的毛绒团,嘴角再次不自觉地扬起。
  “陛下……”
  李崇云看到门外众臣,微微蹙眉,“何事?”
  蒋景天:“陛下,臣有要事相告。”
  李崇云回头看了眼院子里的绒团,再次转身:“说。”
  “楚国国使欲将燕国机密通传楚王,”蒋景天双手呈上书信,“这是我家中人拦截到的密信。”
  李崇云将信将疑地接过信函拆开看了一遍,对身边的侍卫道:“叫国使来。”
  周锦被喊回书房,看到房中的六个学生和燕国朝臣,笑了笑,“来交作业了?”
  “你自己看。”李崇云将书信递给周锦。
  周锦接过信函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对李崇云道:“陛下是怀疑我伺机偷看燕国军情,通报楚王?”
  李崇云看了一眼众臣,最后冷眼看他:“寡人没和你开玩笑。”
  “大人可能自证清白?”荣升上前,越看越觉得此次情况太过蹊跷,大人刚告诉他们中有叛徒,大人就被指控……
  安冉看了眼周锦又看看李崇云:“仅凭一封书信,并不能郑明出自大人之手。不如大人亲笔写一遍,至少证明这封信不是大人亲笔。”
  陈飞连忙去拿了笔墨纸张,捧到周锦面前。宋涛上前,发现自己没什么可做,干脆一弯腰,拍了拍背,示意周锦可以当桌板。
  周锦环顾四周众臣,倏地笑了一声,望向李崇云。
  “没错,是我。”
  李崇云感觉额头青筋都要爆了,上前两步狠狠抓住周锦衣襟:“你想清楚了再说话!”
  周锦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笑道:“我都承认了,陛下为何还想我说什么?”
  李崇云恨得牙都要咬碎了,“给我写!”
  周锦瞥了眼笔墨,笑着舔了舔唇,“怎么,陛下舍不得惩处柳某,准备姑息养奸么?”
  李崇云:“你——”
  朝臣看不下去了:
  “陛下!此等祸患不可常伴座驾!”
  “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请陛下严惩!”
  ……
  “对国使用刑传出去落人口实,”李崇云松开手,“来人,圈进楚国使臣于幽庭,不许任何人探视!”
  周锦理了理衣襟,笑着拱手,“陛下英明。”
  李崇云看着头也不回跟着侍卫走了的人,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竟然一句都不声辩!
  打定主意了要与他作对吗?!
  众臣散去,李崇云一一单独见了他安排给国使的六位文官。
  文官所说大同小异。国使说他们中间出了叛徒,让他们自由发挥。
  如果这封信真的是出自他手,倒也能说明蒋景天忠心,不过也让李崇云对蒋家的情报系统产生了兴趣。
  但如果这封信是假的呢?蒋家为何诬陷国使?
  如果是假的,国使为何不肯留下字迹自证清白?
  难道国使怀疑他会用誊写的信件反而诬陷他吗?
  脑袋里都是国使舔着唇笑他的画面。李崇云越想越生气。
  既然国使不愿辩解,便冷落他几日。
  李崇云不想听那位公主来求情,便下令让禁军围了昭山殿。
  冷落国使这几日,李崇云全部将六个亲信排查了一遍。
  这次倒是让他发现些未曾察觉的蛛丝马迹。
  明知国使受了牵连,却想到他丝毫不辩驳的样子,李崇云的气还没消,准备继续冷落他几日。
  其他人倒也无异议,只是李铭宇多日不见国使,难过得紧,在家憋闷了两日,终于忍不住跑来找他,夺了他的笔,写在宣纸上:
  儿臣想见先生。
  几日不见,字写的倒是好看许多。
  看来前几日国使手把手教他写字的确颇有成效。
  李崇云叹了一声,“不可。”
  李铭宇再写:儿臣有功课要交给先生。
  李崇云:“把功课给我。”
  李铭宇捏着书包,委屈巴巴地不想给。
  “不给以后就不让你见先生。”
  李铭宇瞪了他一会儿,还是迫于威仪,乖乖地从书包里拿出一沓纸,不情愿地丢下就跑了。
  李崇云哭笑不得地看着跑远的李铭宇,拿起桌上一沓宣纸。
  宣纸上李铭宇幼稚的字迹,的确进步不少。
  还有作文。
  李崇云突然瞳孔骤然缩紧。
  作文题目的几行清隽小字……怎么这么眼熟?
  “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虽乏力少筋,自有风骨。”
  李崇云想起了太师看过国书上楚王的字迹后给出的评价。
  当时他还嘲笑楚王的字娘们兮兮的。
  不对啊,等等……楚王的字?
  这不是国使给小宇出的题吗?
  为什么国使的字和楚王一样?
  国使高中榜首才入宫为官,总不会是楚王手把手教他写的字吧?
  李崇云有了个大胆的想法,猛然起身。
  他必须找国使当面问清楚。
  幽庭顾名思义,地处偏远,因为幽禁犯了重罪的宫中人,平常都空着,比冷宫还冷清。
  不过这里归他的禁军掌管,安全问题倒并不担心。
  但是走进漏风铁窗的低矮门房,李崇云冷了脸:“怎么不加炭盆?”
  “这……”看守的侍卫对视一眼,“向来关押的人都不供炭盆。”
  李崇云环顾四周。
  圆桌上摆放着冷了的饭食,俨然一筷子未动。
  侍卫看到李崇云皱眉,连忙解释:“虽然他不吃,但饭食都是按规矩上的,一顿也没落下啊!”
  李崇云远远看着缩在床角的小鼓包,轻声问:“他从何时不用饭的?”
  “两、三日了……一直躺着也不动。”
  李崇云冲进里屋一把掀开单薄的被单。
  被单下,裹着白绒披风缩成一团,仅露出纤长的睫毛。
  猫一样尽可能地蜷缩成圆团。
  “喂——”
  李崇云微微发抖地碰了碰一动不动的人,心跳越来越快。
  怎么回事?
  国使好像又没气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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