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因为今日与宗谧谈的话题比较私人, 毕竟事关两个女孩乃至姬家、郑王府的名声,所以,姬昭把所有人都遣出院子, 包括宗谧的人也都在院门口候着。
  姬昭疾步如风,面无表情, 无比陌生,手掌还滴着鲜血, 就这么走出来时, 门口的大家都傻眼了。姬昭目不斜视, 掠过他们就走。
  尘星头一个跳起来, 拉着殷鸣就往前跑,追上他,急急问道:“您怎么了,手,手怎么了?!”
  姬昭走得飞快, 声音却平静:“我没事的, 别担心。”
  尘星这些天被他吓得都成了小哭包,眼睛立马就红了:“怎能不担心呢, 是不是那个宗谧跟您打架?!”
  殷鸣更是捋了捋袖子, 大有随时都可以冲过去揍宗谧的架势, 只要姬昭一句话。
  姬昭摇头:“不是,我用花瓶砸破了他的脑袋。”
  “啊——”他们俩发怔,尘星问:“可要叫白大夫过去看看他?到底是在咱们府里受的伤, 万一被人瞧见要说道的。”
  “不重要了。”姬昭摇头。
  尘星与殷鸣面面相觑,他们完全不知道姬昭是怎么了, 按理来说, 从前, 姬昭生气抑或难过到极致的时候,是从来也不说话的,一句话也不说。可是那时候的他,即便到了极致,也没有对谁动过这样的手,上次与文贵仁打架时也没有这般狠厉。
  今天,与郑王商量要事的他,却砸破郑王的脑袋,他们郎君除了在太子面前,大多数时候是个理性,或者说会给自己留余地的人,如今这般——想必已是生气到了最极致。
  可他还能跟他们冷静说着话。
  姬昭一路往后花园走,一直走到桥上,他才停下脚步,低头去看湖里的鱼。
  看着看着,他轻声道:“你们知道吗,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殷鸣与尘星听不懂,“秒”不是这个时代的词,好在姬昭也无需人听懂,他继续喃喃道:“从前总觉得啊,他们好矫情,总是拿自己与鱼作比较,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做一条鱼,是多么的快乐。”
  他们俩听不懂归听不懂,却全都听出了他平静语气下的悲伤,或者是绝望。
  殷鸣伤心道:“您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告诉我与尘星,我们打小陪着您长大的,什么事情不能解决呢?”
  姬昭笑了几声,这个世界上不能解决的事情太多了。
  笑着的时候,平静的湖面上,不时荡起涟漪,有风吹的,也有锦鲤游出的。看着这样活灵活现的锦鲤,姬昭笑着笑着,眼泪便垂直落在水面,荡起的涟漪,甚至不如风拂过时。
  眼泪果然不值钱哪。
  姬昭深吸一口气,不想再看令他嫉妒的鱼,他仰头看白云,背对着他们俩说道:“你们知道宗祯要娶的太子妃是谁吗。”
  “是谁?”
  “是王曦。”
  “…………”他们俩的嘴巴张得比鲤鱼们吐出的泡泡还要大。
  “日子为何总是这么艰难呢?”姬昭眯虚了眼睛,阳光太刺眼,他眼前的天空渐渐变了色。他来到这里后,还不曾在金陵看过春天,过年的时候对于这个春天有过很多期待,然而——
  “我不想再在金陵待下去,我撑不下去了,可我是驸马,我是没法与公主和离的。哪怕是片刻的功夫,能让我离开片刻也好啊……”姬昭叹息着如是说,他是真的没了法子,躲到庄子上是没用的,他已经不想再留在金陵城里看春天。
  这个春天注定是属于宗祯与王曦的。
  他回身,问殷鸣与尘星:“你们帮我想想,我能去哪里?”
  姬昭此时其实是迷糊的,他已经走到了绝境,只能寄希望于自小的侍从,可是他心里知道,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的。
  没想到——
  殷鸣思考片刻,抬头看他,坚定地说:“郎君,还真的有个法子!”
  姬昭看他,尘星也看他,殷鸣道:“也是今早刚得到的消息,您名下的当铺收到一把扇子,扇骨上刻着‘祾’字,我年前就交代过,因而一收到这把扇子他们立马就送信来了!”
  “在哪里?”
  “眉州。”
  “好!我们去眉州!”尽管他其实根本就不知道眉州在哪里。
  姬昭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他回身就往自己的院子走,叫尘星收拾东西,他则是换礼服,打算去一趟公主府,再去宫里问陛下拿个出城的旨意。换衣服时,他看到桌上还未来得及叠起来的信,这还是他前些日子写给逍遥子的。
  这几天过得浑浑噩噩,书也不曾好好看过,还真忘了。
  想想也是奇妙,不过几天之差,事情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上回没有来得及分享出去的话,本想这次告诉逍遥子,信都写好了,到底是一封寄不出去的信啊。
  姬昭暗自叹气,将信纸随意插在书页中,出门先去公主府。
  福宸公主也是刚从宫里回来,见到姬昭上门还有些心惊,再见到姬昭的面色,内心更是忐忑,她还没顾得上问问是怎么一回事,姬昭先道:“公主,裴容有踪迹了。”
  “啊——”福宸公主立马把所有事都给忘了,立即问,“他在哪里?!”
  “眉州,眉州有间我名下的当铺,他们收到一把刻有‘祾’字的扇子。”
  福宸公主“哦”了声,快两年了,裴容终于将那把扇子给当了吗。
  “当然,并不能确定那把扇子就一定是当初你送出的那把,也不能确定当掉扇子的人就是裴容。”
  福宸公主回过神:“是,我知道,多谢你!好歹是有了踪迹!”
  姬昭又道:“公主打算怎么办?”
  “我想派几个亲卫私底下去眉州找一找,你这消息是何时得到的?”
  “也就是大约十天前,当铺里收到这把扇子,一有消息他们便立即回来告诉我,今天刚得到消息。”
  福宸公主沉吟片刻:“不论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不过才十天,想必他这段时间还在附近!我派人去找,能否麻烦你也给我几个人手,好能跟眉州那边的人联系上?”
  姬昭道:“公主,我倒有个想法,你看可行不可行。”
  福宸公主点头。
  “我想亲自去一趟——”
  福宸公主睁大眼睛:“为,为什么——”她近来真是被王曦搞得一惊一乍,她小心翼翼地问,“难,难道是与哥哥有关……”
  姬昭不知道福宸公主想到哪里去了,不过这也是实情,他没有反驳。
  福宸公主心直跳,她猜测姬昭说不定也知道王曦要嫁给哥哥,也就是三月里的事,这般看来,姬昭如果避到外地去,倒也好!
  她立即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姬昭扯了扯嘴角,又道:“我还要进宫一趟,总要有个理由给陛下,我就说我私下里去眉州帮你找竹熊的,如何?毕竟是要私底下去找人,不能大张旗鼓地找,明面上就当我去庄子上了,公主每隔十天也可往山上去,就当做做样子。”
  福宸公主重生后性子变好很多,但是重生之前,也就是两年前一直是个骄纵的公主,这样的事情很像她能想出来的,父皇想必不会怀疑,福宸公主再点头:“可以!”
  姬昭这时起身:“那我这就进宫去了。”
  “好!”福宸公主送他出门,看着他的脸色,担心道,“近来可是睡得不好?驸马要保重身体啊。”
  “没事的,公主无需担忧。”姬昭回头朝他笑。
  看着他的笑容,福宸公主到底是又道:“你,你别怪哥哥……他也是不得已……”
  姬昭不知道福宸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懒得去想。
  说到底,他从来没有怪过宗祯。
  他又怎么舍得怪宗祯。
  姬昭再朝她笑笑,笑容明明是正常的,福宸公主却觉得更难过了,一直将他送到院门口,姬昭回身再跟她挥挥手,转身离去,腰间的荷包与玉佩打出一个弧度。
  福宸公主看了眼,便有些呆。
  那个荷包,上面绣的是仙鹤,她见过!是之前在东宫里,源心姐姐每天都在绣!绣了一块又一块,她还以为是给哥哥绣的。再有那块玉佩,也是双鱼佩,竟然和哥哥那块很像!
  她又生出怪异感,和那天在庄子里,看到哥哥给驸马喂东西吃时一样的怪异感。
  她站在院门口看了太久,久到青金诧异道:“殿下,您怎么了?”
  “——哦,没什么!”福宸公主回过神,转身回去,又念叨,“我也得派几个人陪驸马一起去,这一路到底遥远,还得准备些药物等等,驸马的手臂还没有好呢……”
  进宫后,陛下本又打算叫项生把他领到崇政殿去见太子,是姬昭主动说,有事情只能跟陛下说,才被带去见仁宗。
  仁宗听了他的话,立即道:“不可!福宸太过胡闹!你的手臂还在脖子里吊着呢!”
  姬昭便温声道:“陛下,我的手臂虽还吊着,却已是好了大半,去的时候我会带上大夫。公主难得有个喜好,我很愿意去帮她实现。再者,我也从未去过眉州,也很好奇那里的风土人情。”他再笑,“陛下不知道吧,我也写游记呢,去一趟回来,我又能写出一本书来呢!”
  仁宗被逗笑了:“哟,朕还真不知道,你既写了游记出来,便送去书局,令他们印出来,也好叫天下人都看看。”
  “正有这个想法呢。”
  仁宗又笑几声,接着他就看着姬昭在思考,这个女婿,他是非常满意的。其实他也知道,姬昭从来都有盛名,做一个驸马的确辱没他的才华。实际在姬昭刚做驸马时,他是真想给姬昭派个好差事,尽管史上没有多少驸马为官。
  可他就这么一双儿女,他的女婿即便入仕,予以高官之位又如何?
  只是,姬昭自己没有这个心思,他也不能硬赶鸭子上架。
  他也听儿子说起过,原先姬昭在扬州时,大半年都是住在山上,好男儿志在四方,姬昭若是没有做驸马,想必此时正在哪里纵情山水。
  姬昭志不在仕途,也就剩这么一个爱好,又是为了任性的女儿去找竹熊,仁宗心很软,细想一番,还是答应了。
  临走前仁宗道:“去看看祯哥忙不忙,若是不忙,也同你太子哥哥说一声。”
  “是。”
  姬昭应下,项生打算送他去崇政殿,姬昭笑道:“项大官,太子殿下如今不是从前,每天都忙得很,我还是不去打扰他了吧,正好也要回去收拾东西,我明天便打算出发,时间颇紧。”
  项生一想也是,就把姬昭送出了宫门。
  回来后,碰上得到驸马进宫的消息,跑来打听的保庆,都是自家人,项生就把这事告诉他了。保庆心道“糟糕”,立马跑回崇政殿,把这事告诉宗祯。
  宗祯听的时候,埋头写字,听后依旧是在写字,仿佛完全不为所动。
  保庆着急:“殿下!您说句话啊!驸马就要出远门了!驸马要去眉州了!”
  宗祯将手下一本奏章批复完,头也没抬,只是道:“若不想罚跪,就闭嘴。”
  “……”保庆泄气地走出门,站在廊下,忧愁地盯着门外天空。等了会儿,程深回来了,看他一眼就要进去,保庆拦住他,“你进去要说什么?”
  程深擦了一手的汗,急道:“我刚听到个很了不得的消息!急着告诉殿下!”
  “与谁有关?”
  “当然是驸马啊!”
  保庆惆怅:“那你别进去了,殿下不想听,我就是被赶出来的。”
  “啊?”
  “不过到底是什么消息?”
  程深着急:“郑王今天不是去了驸马府上?我刚听宫外的人说,郑王是一头血地从驸马府里出来的!!”
  保庆张大嘴巴:“怎会如此?”
  “你问我,我问谁呢!”
  殿内寂静,宗祯早就停下笔,将门口他们俩轻声说的话全都听到了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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