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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年前,巴比顿边境小城摩苏尔。
    夜幕降临,繁星点缀天空,忙活了一天的农民们回屋歇息,街上也渐渐安静下来,微风里仿佛透着睡意,远处的钟楼咚咚敲响,示意着一天的结束。
    可是对于以酒为乐的人们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大大小小的酒吧开始热闹起来,人头攒动觥筹交错,形形色色的人们迈出家门,踏上马车揣好钱包,贵族富豪们往往盛装打扮,男人点上一支名贵的烟斗,女人耐心地在马车里涂画指甲油,市井平民们则勾肩搭背地在门口进进出出。每个人都欢聚在自己常去的某家酒吧里,花点时间买醉,释放疲劳。
    “哟呵呵,让我们拔出软木塞,哟呵呵,来一瓶朗姆酒……”醉汉摇摇晃晃地撞出百叶门,喉咙里哼着不知名的歌儿,红透的脸上笑容灿烂,像是朵儿浇了酒的大红花。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河边,本来愉快的歌声突然变成一阵稀里哗啦的排泄声,那是醉汉跪在河边大口呕吐起来,就像排水口把污水喷进河里,令人作呕的臭味混合着酒气简直熏透了。
    醉汉吐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用力甩了甩,嗓子里断断续续地又哼起小调。可这时,他眼睛亮了,前面那座石桥的桥墩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稍微清醒了些,晃悠到小桥边,发现在桥墩与河堤的角落处夹着一个什么东西,凑近一看才看清那是只小巧的木盆,顺着水流在河里起伏晃荡。他伸手把木盆捡了起来,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木盆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婴儿。他那么安静那么安详,包裹在一团单薄的毛毯中,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根本不曾活过,宛如精致的人偶。
    惊异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醉汉便缓缓地抱起了婴儿。就算在和平年代贫穷的地方也会有许多弃婴,更不要说现在战火纷飞,不知多少孩子被遗弃街头活活饿死。想到这儿,他连忙把手指凑过去,婴儿的鼻息平缓地挠着他的指尖,这才放心下来。
    想来这也真是个命大的孩子,应该是乘着那只木盆从上游一路漂过来的,也不知是哪家狠心的父母这样抛弃自己的孩子,小家伙该不会饿昏了吧,怎么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醉汉就这样抱着婴儿端详了许久,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心里开始琢磨起该怎么办来。
    他都快四十岁了,却没有成家,可能是因为年轻时太浪荡,女朋友多得能站满整条街,现在落魄得只靠经营一家小酒馆维持生计。他不讨厌小孩子,不如说他其实一直想要个孩子……他想或许自己可以收养了这个没人要的小家伙。
    他在那团毛毯里翻出一张铭牌,铭牌是木制的,上面用深色的墨水记录着这个婴孩的信息,就像医院里在每个病人床头记下他们的名字和床号一样。铭牌上用巴比顿文写了大大的“一号”,后边跟着是名字。
    “叫吉尔伽美什么?”醉汉喃喃道。
    “真了不起,那可是……帝王的名字呐!”
    这时他怀里的孩子缓缓睁开了眼睛,不惊不惧,那双漆黑色的眼瞳里平静地仿佛映照出月光。
    “哟呵呵,来一瓶朗姆酒,哟呵呵今天捡到了宝……”最后,醉汉哼着奇怪的腔调,抱着婴儿大步往回走去。
    许多年以后,还是在这座边陲小城,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男孩朝地上啐了一口,从兜里掏出张干净的手帕,先是把拳头上的些许血渍擦干,又仔仔细细地把脸上和身上的污迹抹干净,最后把已经脏兮兮的手帕叠好小心地藏进那身廉价麻上衣的内兜里。
    他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素白的脸上显得很干净,甚至有些柔弱。而他面前,一群与他一般大的男们趴倒在地上,东倒西歪,有些已经昏迷过去,意识清醒的则扭动着发出死狗一样难受的咕噜声,像是瘫掉的烂泥。
    他们都是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显然刚才经历了一顿胖揍。
    元凶自然是这位站着的黑发少年,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地上这群家伙,路过似的转身就走,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他脚步轻盈,穿过拥挤的人群,穿过繁杂的街市,像是无聊般的到处瞎转悠,想找点儿乐子。这座小城里没有哪个角落是他不熟悉的,但无论他跑到哪儿,最后都会默默地回到一个地方。
    那是家小酒馆,木制的平房并没有什么装饰,屋檐边挂着破破烂烂的招牌,招牌上画着一只盛满啤酒的酒杯,连名字都没有,是那种普通平民们最喜欢扎堆的地方。
    百叶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少年默默走了进去。现在是大白天,只有很少的几个客人坐在酒馆里,也都很安静,不像晚上那样热闹得像是在群斗骂街。
    他听见从后房传来脚步声,伴随那熟悉的脚步声,踩着木地板不急不慢地走出来一个大汉。大汉看起来年纪挺大了,开始谢顶的头发就是证明,微胖的脸上留着精心修剪过的络腮胡,已经发福的身体仍能看出年轻时的健硕。
    他正用抹布擦拭着手里的一支酒瓶,看见男孩走了进来,便大声呼喊他,雄厚的声音震得像打雷。
    “吉尔伽美什!小子又跑哪儿去撒野了?”
    “啧......”男孩本来想爬上阁楼,被这一声吼得不由停在角落那支梯子上,不耐烦地咂嘴。
    “去帮我把厨房里的盘子给洗了,昨晚客人多,叫你早上帮我干点儿活你却偷跑出去玩了。”
    “吵死了,知道了。”男孩揉了揉太阳穴,从梯子上跳下来,慢悠悠地走进后房,捋起袖子把成堆的脏盘子泡进水桶里。
    大汉从后面走进来,抹着酒瓶瞄了他一会儿,突然反手抓起酒瓶往他脑袋上轻轻一磕。
    “你小子又在外面跟别人打架了吧?”
    “嘁,你又懂。”男孩面无表情地说。
    “你是我养的,有啥事瞒得过我?”大汉得意地叉腰,“你每次打完架回来就想往房间里躲,不是怕被我看出衣服弄脏弄破了嘛。”
    吉尔伽美什埋头洗盘子,表示不想再跟他理论这事。
    “都说了多少次了,咱们做生意的,和气生财,成天在外头跟别人打打杀杀,将来这店传到你手里不得变成兵器铺?还卖个屁的酒。”
    “切,本来也不过一间小破酒吧罢了,没给风吹塌就不错了你还指望我精打细算帮你开连锁店?”
    又一抡酒瓶敲下来。
    “就知道惹事,讲话还那么嚣张,长大了不得上天?”
    “每次都是他们先动手,不然我才不屑于找他们麻烦。”
    大汉叹了口气,把酒瓶子放回台上,语重心长:“小子诶,从前我就说过,把你的锋芒收敛些,这是为你好。我知道你厉害得很,可有时候太嚣张容易遭人恨。现在这世道还是很不太平的,哪天在外边踢上铁板惹上不该惹的主,你要我为你收尸?”
    “笑话,”男孩用力地揉搓盘子,“谁杀得掉我。”
    “吹你的牛,是人都得死。以后我也是要死的,等我死了这家店就到你手上了,随你怎么折腾,好好过就行,但现在你得乖乖跟着我卖酒。有点家产在手里出去骗几个女孩子回来都方便,你小子本来就生得不错,虽说有点像小姑娘......就是身子骨弱了些,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比我还大。”
    大汉唠叨起来似乎没完没了,像只肥硕的鹩哥,总在你旁边转悠来转悠去。可男孩并不觉得厌烦,他俩在一起时经常是这样,男人好像有说不完的故事,自己帮着干活顺便默默地听他扯东扯西,直到店厅里渐渐热闹起来,他跟伙计招呼着出去陪酒。
    “我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就算是捡来的,也是我养大的,当然希望你平平安安。你跟我不一样,以后肯定比我有出息,别的不担心,就怕你以后跟些危险的事情扯上关系,世道乱啊......”
    大汉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那手又大又粗糙,却带着温热。只有这一幕,俩人才真正像一对父子。最后他也坐下来,跟男孩一起搓起盘子。
    风吹动门扉轻轻摇晃,大厅的酒客轻声打起熟睡的呼噜,世界平静地仿佛入梦。
    时光如白驹过隙,又是许多年过去。
    小酒馆还是老样子,因为打扫得很精心竟比从前光彩了些,门口铺上了红地毯,用了许多年的木质桌椅被擦洗得很干净,原本光秃秃的墙壁上还挂了只滑稽的羊头挂饰,看上去像是翻修过一样。
    但是酒馆里那个叫马诺的老板却显得苍老了许多,秃了一半的圆脑袋上还有一半头发已经发白,脑门油亮地像是反光,脸上可以看到明显的皱纹,依然宽胖的身体也有些不灵便了。
    他原本正舒服地躺在柜台后那张长椅上打盹,正午阳光明媚,正是午睡的好时候,不料几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把他从椅子上惊地翻下来。
    百叶门被粗暴地撞开,像是被狠踹了一脚,两个一看就是混混流氓模样的男人大力地闯了进来,简直一副要砸场子的架势。
    这种时候酒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正适合胡作非为。俩人大摇大摆地走到柜台,沿路肆意地踢翻桌椅,为首的脸上凶神恶煞样“咚”的一声在柜台上猛拍了一板,另一个也是一副深仇大恨的表情好似昨晚被人暴打了一通憋着一屁股气。
    马诺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爬起来,看清来者之后立刻变得尴尬起来。
    “两位又是来收税的吧?”他讪笑道。
    “你自己很清楚嘛。”为首的高个子大声嚷嚷,“今天是最后的期限,别想给老子拖,赶紧把钱交了,大家都好过!”
    “最近生意不景气,小店真是实在交不上钱了呀。而且......”马诺摸着脑门犹豫地说,“而且我干这行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跟盗贼公会做生意还要交税啊。”
    “哼,我们就是盗贼公会里的伙计,公会下达的命令还能有错?别废话,拿钱来就是,既然跟盗贼扯上了干系,就别想自个儿逍遥。”另一个矮个子瞪着眼睛道。
    “你自己也承认跟公会有生意,卖了那么多年的情报赚的可都是我们盗贼的钱,现在我们从你这儿收点利息回来没什么好抱怨的吧啊?”高个子冠冕堂皇,“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这些做买卖的最黑心,有钱宁愿藏起来烂掉都不舍得花。快他妈交出来,收不上钱遭殃的可是我们。”
    俩人叫喳喳地逐步逼近,张牙舞爪地作势要上来动手。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马诺不动声色地凑上来试图拦住他们,可是被对方不耐烦地一把推倒在地。
    两个家伙无赖似的冲进柜台里开始翻箱倒柜,盛满红酒的酒瓶被碰倒,砸碎在地迸溅出血一样的红。账单飞得到处都是,硬币在桌面上叮当作响,这场面与其说收税不如说根本就是抢劫。
    他们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阁楼里那个人,没过几秒钟,一个人影闪电般出现在俩人身后,飞起一脚把矮个子从柜台里踹飞了出去,同时右手虎爪般擒住高个子的后脑勺把他狠狠拍摁在桌子上。
    “吉尔伽美什!”马诺喊道。
    矮个子在地上疼得翻来覆去,几乎以为尾骨断掉了,而高个子整张侧脸贴在粗糙的木桌面上,双手抓住对方的胳膊无力地挣扎。他斜着眼睛却无法看清是谁,只觉得那并不粗壮的手臂上似乎有千斤力道,几丝冰冷的触感就像是死亡。
    “先停手,小子。”马诺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吉尔伽美什扭头瞪了他一眼,手上的力丝毫未减,似乎是在质问。
    “放手!”像是命令般的语气。
    两人目光锐利的对视了几秒钟,最后他放弃了,冷哼一声撤开了手。
    高个子连滚带爬地退到大厅里,矮个子也吃力地扶着桌子爬起,俩人都显得惊魂未定,脸上的惊惧难以遮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矮个子喃喃地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吉尔伽美什!”
    “好,很好,你们他妈的给我记住!”高个子喘着粗气,面容狰狞起来,“敢激怒我们盗贼公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滚。”吉尔伽美什淡淡地说,看都不看他一眼。
    俩人狼狈地转身夺门而逃,飞快得像见了鬼。
    “你应该让我杀了他们。”吉尔伽美什踩着满地碎渣埋怨道。
    “你戾气太重了混小子!”马诺大声训斥他,“我说过禁止你再动手,这是第几次了!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话?”
    “我不动手,看着他们把你像狗一样踹吗?”吉尔伽美什几乎嗤笑起来,“对这些败类还客气什么,你怜悯他们反而后患无穷……还不如解决掉,没人会在意街巷里多出两具盗贼的尸体。”
    “住口!”马诺满面怒容,拧紧的皱纹仿佛巨石上刀刻的岁月刻痕,“你真以为我怕了两个混混吗?他们毕竟是盗贼公会的人,我们既然跟公会做生意,最讲究信义,你是想让我们在摩苏尔混不下去吗?整天张口就是打打杀杀,以后不得凶残成性?”
    “够了又来了,做生意要老实要讲信义要和气生财?我已经听得耳朵生茧子了。别再用你那套无聊的理论来教育我!”他极不耐烦地抚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圆桌上,似乎早已料到会有如此这般煎熬的唠叨。
    “现在这世道,人人唯利是图,谁还跟你讲道义?只有力量是王道,谁的拳头大谁说话才好使。你成天给人家欺负,这破店迟早要倒,谁看得起你?”
    “那难道像你这样吗?在外面当打手、当杀手,整天惹事生非四处结仇!”马诺气得一拳砸在柜台上,那块考究的木头发出呻吟般的巨响,然后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改口:“小子,你要听我的话,收一收你的戾气吧,别再动武了……我都是为了你好。”
    吉尔伽美什背对着他,张开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沉默地闭上。
    他想说,我也是为了你好啊。
    于是他赌气似的推开门,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臭小子,走了就别回来了!”背后传来马诺穿透力十足的咆哮,一如他往常离家出走时听到的那样。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到那个粗犷男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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