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古代建筑终于即将再次焕发生机了!”我站在台阶下向上望,莫高窟外的围栏刚刚整修一新,空气中还漂浮着淡淡的油漆味儿。
    我喜欢那种味道,当莫高窟内外都进入了“修旧如旧、修葺一新”的工程阶段时,我就能想象到,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中华文化瑰宝将变得再度年轻,永远屹立于鸣沙山一侧,俯瞰着敦煌戈壁,向游客们述说着古老文明的代代传承。
    我把挎包换到左肩上,迈步上台阶。
    “龙飞,今天要不要到我们这边洞窟来看看?画一画飞天夜叉图?”前面已经上了台阶的宋所长回头调笑。
    “谁也别勾引他了,谁都知道,龙飞只画反弹琵琶图,把那幅画当成自己的梦中情人了。好了好了,大家走快点,趁着上午精力充沛,多画一点,画好一点。”走在另一边的严老师替我打圆场。
    同行的七人一起哈哈大笑,纷纷摇头。
    正如严老师所说,我只画反弹琵琶图上的舞姬。
    作为莫高窟壁画描摹艺术团的成员之一,我根本不理会别人在画什么,只是瞄准了那个舞姬,每周画二十张,痴迷于此,已经两年有余。其他人的画都辗转卖掉,或者被全国各地的画院、美术馆以及私人收藏,而我的画都带回住所去,锁在一个五尺长、两尺宽、三尺深的樟木箱子里。
    对于其他人而言,我是个奇怪的年轻人。
    临分开进洞窟的时候,宋所长大声叮嘱:“管理处下了通知,今天有香港来的一带一路商业投资旅游团过来参观,大概中午到。这算是半官方的活动,大家不要乱说话,专心干活就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所长极啰嗦,也很胆小,上面一有通知,他就拿着鸡毛当令箭。
    大家嘻嘻哈哈进了各自的洞窟,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洞窟里开着冷光无影灯,亮度足够,但却不会对壁画的颜料、笔触造成任何光学污染。
    铺开画纸之前,我先戴上了一只棉布口罩。这也是管理处的安排,用意是避免画家们呼出的热气直接扑在画上,改变了洞窟内的湿度,对壁画造成不良影响。
    两年多来,我已经养成了一个独特的习惯,那就是拾起毛笔之前,先用五分钟把舞姬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
    画过那么多手稿之后,我已经熟知舞姬的身材结构、衣物样式。我甚至觉得,如果给我一把雕刻刀,就能刻一尊栩栩如生的舞姬雕塑出来。
    从记事起,在我记忆的最原始、最深处,似乎总是藏着一个说不出口的大秘密。
    我极力去思索,三年前深秋的某一夜突然顿悟,眼前看到了飞旋着的舞姬,舞到最高明处,旋身游走,琵琶反负背后,十指轮弹,发出铿锵之声。
    那种感觉,就像上天在我的混沌人生之中推开了一扇光明之窗,让我可以眺望过去未来。
    于是,我离开灯红酒绿的港岛江湖,放下那些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帮派兄弟,义无反顾地奔赴西北敦煌,变成了默默无闻的年轻画师。
    住所樟木箱子之内,除了完成的画作,还有一本自小就留在我身边的泛黄卷边的日记簿。
    “1999之年7月之上,
    恐怖大王从天而降,
    致使安格鲁莫尔大王为之复活,
    这期间,马尔斯将借幸福之名统治四方。”
    这四句话记在日记簿的扉页上,字迹潦草,几不可辨,似乎是某个人在紧急情况下匆匆写就的警语。
    我知道那是预言神书《诸世纪》上的著名章节,列于第十卷第七十二篇。该预言曾经于世纪之交给全球各国人民带来极大的困惑,但后来却证明是虚惊一场,所谓“恐怖大王”全都是子虚乌有。
    “为什么要将这些话记录在此,又放在我身边?什么人留下了这些句子,到底是想留给谁看?是留给我的吗?”这已经是我多年来每天早、中、晚必定思考三次的天问。
    尤为奇怪的是,整本册子三十二页,只留着这四句话,其余全是空白。
    “又走神了,想得太远了——”我摇头苦笑,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整个上午,都在笔尖与图纸的沙沙摩擦声中过去。画画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不知厌烦也不知疲倦,甚至不去想画这舞姬的意义,只是埋头走笔,将自己眼中、脑海中、心中的反弹琵琶图一笔一笔画出来。
    “你还在这里——”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
    我没有转头,以前有过很多次同样的情况,那些无知的游客不听导游的约束,四处乱闯,偏离参观路线,跑进这里来,问东问西,摸东摸西。
    我不是导游,也不是管理处的人,所以大多时候只是报以淡淡的微笑,摇头不语,直到那些人以为我是聋子而悻悻然离去。
    “你在这里,你在这里——我在这里,我还在这里……”那女子没有停步,从我身边掠过,扑向那壁画。
    我鼻子里嗅到一股精美绝伦的淡香,又看见那女子的衣着,立刻知道,这不是一名普通的游客。
    那香水名为“蜜丝佛陀黑玫瑰”,属于法国巴黎第一流的调香师私人定制品,除了香港,全球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能找到。
    我既知道香水的名字,当然也知道定制者是谁。
    那女子身上穿的大衣、脚下穿的高跟皮靴都是淡米色,没有显眼标牌,只是在不起眼处打着一个玫瑰小标。
    那也是巴黎定制品,与香水一样,都属于香港一位江湖大佬的私人专属物。
    碰巧,那大佬与我交游甚密,一直把我当好兄弟看,并且千方百计要把我拉进自己帮中。更进一步说,大佬甚至想把自己的亲生女儿许配给我,让两人的关系牢不可破。
    “龙飞是个人才,香港百年难觅的大才!”不止一次,那位大佬在公开场合如此说。
    如果不来敦煌,此时我或许已经坐上那大佬左膀右臂的位子了。
    “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好了,不要怕,我来看你了……不要怕,我也想你,我也想回去……只是,我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那女子的话语无伦次,一边说一边举手抚摸那反弹琵琶舞姬的脸。
    “嗯,小姐,这些壁画很脆弱,只能看,不能摸。”我看不下去,只好开口劝阻。
    那女子有着一头金色的披肩波浪长发,她轻轻摇头,那些波浪就微微摆动起来,闪着耀目的金光。
    “你不懂,这不是画,她是人,她不是画。你们都不懂,这里根本就没有画,这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她活在画里,很多人都活在画里,你们看画,看她,她也在看着你们……你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你,你的眼睛里也有她……”女子的话越来越晦涩,如同疯人呓语。
    我放下铅笔,向前走了几步,与那女子并肩而立。
    “小姐,说归说,请退后一点,把手拿开。”我有些不悦。
    莫高窟的壁画是绝世瑰宝,只有真迹,没有副本。所以,管理处的领导才会遍访天下,从各国文物学家那里寻求完整保存壁画的妙方。
    当然,莫高窟的佛经壁画曾在清末遭受浩劫,被称为文物史上的“八国联军之祸”。被盗走、骗走、抢走的壁画流落异国,大部分被外国行家收藏并且妥善珍藏起来了。
    领导出访,既学到保存壁画的知识,又暗中记录壁画下落,等待有一天这一辈人能将莫高窟各大洞窟里的壁画完璧归赵。
    “我说了,这不是画,这是人,这是活的人!”女子锐声反驳。
    我只能伸出右手,托着女子的双腕,把她的十指从壁画上移开。
    壁画的确很脆弱,那些颜料勉强支撑了数百年之后,如今已经变成粘结力极差的干粉块,不必用太大力气摩擦,粉末就一缕一缕簌簌落下。
    即使不为管理处着想,单单是为了自己,我也必须阻止那女子。
    我有自己行走江湖的原则,其中一条就是“绝不对美女用粗”。所以,我这一托,只用了平时十分之一的力气。
    孰料,那女子的身体轻盈到了极点,被我轻轻一托,即踉跄后退,仰面飞跌出去。
    这一变化出乎我的预料,我只顾着回护壁画,完全忘了那江湖大佬最喜欢“楚腰纤细掌中轻”一类的骨感女子了。
    我扭腰俯身,左手去抄那女子的腰身,已然鞭长莫及。
    幸好,洞口人影一闪,一个同样带着香风的女子掠进来,右臂一挽,拥着金发女子的肩,不留痕迹地将她捞起来,一点都不失体面。
    “呀,地上滑,小心了!”女子轻轻笑着,笑声如银铃初振。
    两个女子站定,并排面对我。
    我的视线先被后来的女子吸引,她有着修长黛黑的一双眉,眉峰随着呼吸轻轻颤着,似乎也被刚刚的突发事件惊到了。可是,她五官透露出来的那股勃勃英气,却实在掩盖不住。
    港岛江湖中,女豪侠极多,但我从未见过将豪气、正义、柔情、美貌熔于一炉的女子,此人绝对是我平生所见的第一个。
    那女子极美,五官精致,毫无瑕疵,一看就知道是学识渊博、教养充分的大家之后。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澄澈明溪,又像是幽深古潭,令我猜测不透,却又心生莫名的好感。
    与她的英挺如剑相比,之前那闯进来的女子越显得弱不胜衣,尤其是蛾眉微蹙、双目含怨的那种感觉,让人觉得,她似乎是琼瑶剧里的宫装人物,只适合生活在古代深宫大院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十指不沾阳春水,红楼深处绣兰花——我无法确切用语言描述她的美貌,只能用“古之深美者”五个字来形容。
    两人同为美人,但站在一起的时候,一是秀树,一是藤萝,对比极为明显,却又各擅胜场。一时之瑜亮,不分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