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烧开了,顾倾城先用开水烫热了盖碗,然后投上茶叶,滚水沏茶。
    从前,我不怎么喝茶,但孟乔喜欢。搬到敦煌后,我也渐渐改了习惯,随她喝红茶。我们认识的日子太久了,从孤儿院结义到现在,已经接近二十年,虽然不是亲姐弟,但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深情厚谊却胜似亲姐弟。
    “这些茶叶味道不错,来自于云南昆明滇池旁边上风口上的百年茶树,上品揉茶,中品出口,下等品入药。我还带了几盒,稍后送给龙先生,可以拿回去细细品品。”顾倾城说。
    如果她送我别的,我想都不想就会推辞掉,但现在,她送的是茶叶,而且是孟乔最喜欢的红茶,让我很难拒绝。
    “多谢顾小姐。”我点头致谢。
    顾倾城双手按着吧台,优雅而慧黠地一笑:“龙先生,我看得出,你是一个极其清高而淡泊的人,本来怕你拒绝的,没想到区区几盒茶叶就能让你开颜一笑。我想,你一定是由这茶叶上想到了什么人或事,对不对?茶叶并不是你感兴趣的东西,而是因为茶叶引发的事才让你感兴趣……容我猜一猜,你的某位朋友或者亲人一定很喜欢红茶,你拿茶叶回去,恰恰能够投其所好,让对方欢喜,这才是你微笑的原因,是不是?”
    我顿时警觉,顾倾城的观察能力、联想技巧极强,刚刚我只是无意识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已经被她洞悉内心的活动。
    “顾小姐说笑了,如果吝惜茶叶,我收回刚才的话。”我淡淡地回应。
    顾倾城微笑起来:“不不,龙先生,我只是开个小玩笑而已。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我已经有了很顽固的职业病,看到任何一个感兴趣的人,都会试着分析其内心活动。抱歉抱歉抱歉,红茶赔罪,见谅见谅。”
    她捧着托盘出来,又双手把托盘里的盖碗端起来,放到我手边的小方几上。
    这些茶的味道的确很醇,比起孟乔买过的数百块钱一两的闽南红、台南高山红、埃及金光红等等茶叶来,都超过很多,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请喝茶,然后我真的有问题请教。”顾倾城正色说。
    我端起盖碗,揭去盖子,轻抿了一小口。
    好茶给人的感受,如同不含酒精的醇酒,沾唇入喉,立刻有微醺之感。
    我有意克制自己的感受,所以明明知道这是绝世好茶,也只是微微点头,绝不脱口称赞。
    “龙先生,我向你的同伴宋所长打听过,他说你专画反弹琵琶图,并且近乎痴迷。莫高窟这么多壁画,为什么你只画这一幅而不在意其它的?难道这反弹琵琶的舞姬能够让你想起什么?”顾倾城问。
    听她提及宋所长,我不禁皱眉。
    其实,宋所长是小人物,更是“小人”,仗着跟管理处的关系熟络,几次把画师们应得的福利全都克扣掉。而且,在帮画师卖画的过程中,大搞阴阳合同,中间捞了不少差价。
    我不卖画,他无法从我身上揩油,所以总在背后诋毁我。严老师私底下跟我说过很多次,要我提防宋所长,免得遭到小鞋排挤。
    “只是个人爱好而已。”我简洁回答。
    “据说——据我的同伴明小姐说,反弹琵琶的舞姬是活着的,那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真实的舞台,画中所有乐工全都活着,所有乐器都在演奏,所有声音都在响着。所有乐工的核心,就是那个反弹琵琶的舞姬,都是为她服务的,而这反弹琵琶的一幕,总是出现在所有乐器同时奏出最强音的时候,即整个表演的顶尖*。更奇怪的是——”说到这里,顾倾城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掌横封于胸前,掌背向上,缓缓下压。
    我知道,这是道家气功中的“欲扬先抑之术”,其用意是压服胸口起伏的情绪,气沉丹田,经脉收缩,周天循环三次,便能控制住即将崩溃的情绪。
    道家练气之术极多,低级者只能靠着静室、深山、古寺、幽涧之类的外部环境禁锢来帮助自己达到平心静气的程度,而像顾倾城这样,随手就能横掌抑气,应该对道家练气法门十分精通了。
    “慢慢说。”我轻声说。
    顾倾城是个冷静镇定的人,如果某一件怪事能令她如此情绪激动,可知那一定是匪夷所思、空前绝后之事。
    “抱歉龙先生,我有些失态了,但是我相信,如果你听到接下来我说的,也会大吃一惊,因为明小姐说的话真的无法理解,比起昔日的斯芬克斯之谜,更为诡异。”顾倾城下意识地摇摇头。
    这种动作表示出她内心十分矛盾,口中转述明水袖的话,而心里根本不相信。
    我无声地做了个“请讲”的手势,然后继续端碗喝茶。
    “明小姐说,她从画中来。”顾倾城语速加快,连珠炮一边说了九个字。
    我的双手一颤,碗中茶水洒出来几滴,落在膝盖上。
    画中人成精、成妖、成仙的故事极多,蒲松龄所著《聊斋志异》中至少有百十个诡谲故事跟画有关。
    我回想明水袖的样子,排除她那些语无伦次的话、莫名其妙的动作之后,的确觉得她是一个具有浓厚古典味道的女孩子,换上古装,一定极美。
    基于这一点,我似乎能够勉强接受顾倾城转述的这件事,即——明水袖是画中人复活。
    “嗯,很好,还有什么,请继续说。”我点点头。
    “最奇怪、最诡异的不仅于此,而是后面要说的——明小姐说,她本是画外人!”顾倾城接着说。
    这句话殊为费解,我打了个愣:“画外人?意思岂不是——一个被壁画吸收进去的活人?”
    我可以接受前者,也可以接受后者,但都是基于幻想、推理的基础上,如果这些话讲给普通人听,那真的是要让人“大吃一惊”了。
    事实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进入画中,也不可能从画入、从画出,除非她是生活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奇闻怪事之中。
    顾倾城应该早就料到了我的反应,不再说话,而是捧起了托盘里另一盏盖碗,轻轻啜吸茶水。
    莫高窟的壁画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佛教题材,充满了唯心主义的色彩。换句话说,唯心主义的外衣之下,各种宿命论、信仰论、佛报论、转生论全都合理存在,教导众生向善,多行好事,祈求来世福报。
    明水袖的来历过于奇特,以至于盖过了所有佛家因果报应、阴阳轮回的理论,变成了空穴来风的怪谈故事。
    “顾小姐,真希望我刚刚是听错了。”我苦笑了一声。
    顾倾城摇头:“没有,你没听错,只不过你现在的表现跟我第一次听她说故事的时候一模一样。幸运的是,我跟她谈过很多次,所以也听过这个故事很多次,最终不得不相信,这就是明小姐真实的来历——画中去,画中来。现在,她最希望的就是重新回到画里,因为那里有她深爱着的情郎。”
    我禁不住啊了一声,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愕。
    “龙先生,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所以我再次说明,你一点都没听错,明小姐有一个深爱的情郎,就在那幅反弹琵琶图的壁画之中。”顾倾城再度补充。
    盖碗仍然在我手上端着,但我已经没了任何喝茶的兴趣。
    “情郎?她那情郎是不是还有父母、兄弟、姐妹?如果她没从画中走出来,是不是还会在画中结婚生子、繁衍后代,成就一个和和美美、源远流长的大家族?”我一连三问。
    这件事太荒谬,短时间内,我无法全信,只能一点一点接受。如果明水袖在这里,相信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绝对比听顾倾城的转述要直观得多。
    “正是,正是,正是。”我每问一个问题,顾倾城便点头一次,承认我的推测完全正确。
    我彻底无语,若不是挎包里的画被严老师的朋友偷走,此刻早就拿出来给顾倾城看,要她明白,壁画是壁画,明水袖是明水袖,而且现在应该带明水袖去港岛最好的精神病院疗养,而不是到敦煌莫高窟来碰运气。
    “顾小姐,我们还是坦白说吧,这件事荒谬到极点,压根是完全不成立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顾倾城留下我就是为了讨论这件事,大家应该不必继续浪费时间了。
    “事实胜于雄辩,事实就摆在这里,容不得人不信。”顾倾城微微皱眉。
    她的五官很美,也十分舒展,即相书上说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分八彩、王公之相”,既有福气,又有贵气。当她皱眉时,眉梢向上微吊,目中露出了淡淡杀气。这一点,又与她的心理治疗室、古玩大师之妹的身份大不相符了。
    “我想跟明小姐对话,听她亲口说这些事。”我说。
    顾倾城叹了口气:“龙先生,她亲口说,说的话只怕……你更不相信,因为她的描述具体而微,十分细致,其中包含着成千上万的细节,让你不得不相信,画中大有乾坤,绝非我们眼中看到的这些。”
    我放下盖碗,腾地站起来。
    理智告诉我,应该是告辞的时候了。再停留下去,所听到的,也只能是痴人说梦的故事。
    “你听不下去了?说实话,我也是忍了十几次,咬牙坚持住,才听完了明小姐说的全部内容。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大学读于香港浸会大学,研究生、硕士、博士学位读于麻省理工学院,自小就相信自然科学而反对唯心主义神学,可想而知,我第一次听明小姐讲她的来历时,那种不耐烦之情是你今日的百倍。她说的话,我也不信,但我总得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不是对自己不懂的东西一棒子打死,把她交给精神病院里穿着白大褂的屠夫们。龙先生,给我点面子,再把这故事听一遍,好吗?”顾倾城诚挚地恳求。
    我摇摇头:“我已经听够了,除非……除非是明小姐自己来讲,否则的话,我还是告辞好了。”
    顾倾城也站起来,略带为难地问:“龙先生,这个请求有点困难。非得明小姐亲自对你讲,我详细转述不可以吗?”
    我点头:“对,她讲,我就坐下来听。她讲多久,我就听多久,直到讲完为止。如果是你转述,我马上就走。”
    刚刚回答完毕,我就发现了顾倾城眼中顽皮的窃笑。一瞬间,我反应过来,再想改口,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