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哪里了?”明水袖问。
    顾倾城接话:“说到城破,接下去应该是你逃离京城的段落了。”
    看来,顾倾城对明水袖的所有历史细节都已经十分熟悉,可以随时提醒,大概比明水袖自己更能信手拈来。
    “对,我离开了京城,随着一个名叫张笃守的驾前金吾大将。他是父皇最宠信的人之一,武艺高强,为人忠厚,是朝中不多的忠臣之一。他乔装改扮,雇了一辆马车,出城向西,一路狂奔。那时候,我们没有目的地,只知道离开京城越远就越安全。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虽然是朝中重臣,却跟叛贼张献忠暗通款曲,带我逃离李闯王的地盘,为的是将我献给大魔头张献忠。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却为时已晚,无法逃脱。在太行山脚下,我们与张献忠派来迎接的八百快刀手会合,带队的年轻将军名为电青桐,不但武艺高强,而且精通医术。他替我包扎伤口,又谨慎用药,使我渐渐康复。我不愿被张笃守交给张献忠,宁愿死,都不肯以父母给予的清白身躯侍贼。快到张献忠大营的时候,我找个机会偷了电青桐的小刀,企图割喉自尽。关键时刻,电青桐救下我,也救下了我的心。他杀了张笃守,驱散快刀手部队,带着我继续向西,踏上戈壁滩,一路浴血拼杀,最后到了敦煌莫高窟。那一夜,是九月十五,百步之外,人脸上的眉毛清晰可数。我和电青桐被困于莫高窟上,远远近近的起义军马队纵横驰骋,卷起一阵阵烟尘。电青桐重伤,自起兵时就跟着他的三个好兄弟也各自挂了彩。每个人都明白,等待我们的将是大魔王张献忠的凌迟手段。最后一次突围时,三个兄弟伏尸于112窟之外,身体被起义军的标枪戳成了血筛子。电青桐倒在我怀里,我们瘫坐在反弹琵琶图下……”
    这一段话冗长之极,但其中包含了太多历史事件,令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生怕错过了任何细节。
    关于张献忠和李自成,史书中有详细记载。
    张献忠字外号黄虎,是陕西定边县人,崇祯年间组织农民军起义,1644年在成都建立大西政权,称大西王,年号大顺。1646年,清军南下,张献忠引兵拒战,在西充凤凰山被流矢击中而死。此人留下很多奇闻异事,如入川屠蜀、江中沉宝、掩旗息鼓等。
    李自成于崇祯二年起义,崇祯十六年在襄阳称新顺王,次年正月,建立大顺政权,年号永昌。不久攻克北京,推翻明王朝。大清多尔衮率八旗军与明总兵吴三桂合兵,在山海关内外围攻李自成。李自成战败,逃出北京,顺治二年,败走湖北通城县九宫山而亡。
    起义军中,李自成与张献忠公开不合,所以张笃守不降李自成而辗转投奔张献忠是完全可信的。在当时,张献忠因杀戮过重而有了“重临人间大魔王”的称号,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如果明水袖真的是明代最后的公主,出于名节、尊严考虑,也的确应该有“宁死不屈”的想法。
    “电青桐、张笃守两人在正史、野史中都有记载,张献忠麾下铁血军围困莫高窟一战,也有少许记载。如今莫高窟里有几个洞窟烟熏火燎的痕迹,就是铁血军留下的。张笃守是张献忠的远方亲戚,论起来,应该称呼后者为爷叔。昔日李闯王入京,张笃守早就得到消息,持着起义军的腰牌逃出西门,非常容易地避开了乱军践踏。唯一没有记载的,就是断臂公主离京的事,所以很多史学家误以为,公主已经在乱军杀入宫苑时与无辜宫女们一起被……”顾倾城皱着眉补充。
    烽烟四起的年代,城破之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会遭到胜利一方的洗劫,正是元曲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真实写照。
    倘若公主断臂后再遭劫难,肯定是没法活下去了。
    正史之中,对闯王李自成的肯定多过否定,但他囚禁并恩宠陈圆圆、沉浸于天下太平当皇帝的乐趣中,是直接导致起义失败的主因。所以,公平来看,对此人的一生应该是褒贬各半才对。
    被困莫高窟的逃犯只有死路一条,而且,就算勉强逃出,在茫茫戈壁滩上流窜,没有车马、食物、清水、地图、接应、后援的话,最终只会倒毙于逃亡途中,仍然不得善终。
    “后来一定是发生了奇怪的事?”我试探着问。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到了现在,明水袖好好地坐在我面前,而且肢体健全,毫无残疾。只能说,神迹一出,天下太平。当一个人受到神的恩典礼遇时,任何苦难折磨,不过是杯水风波。
    明水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摩挲着右臂,眼神空洞渺远,已然神游方外。
    “的确是。”顾倾城补充。
    她熟知明水袖要说什么,当着后者的面转述,可信性毋庸置疑。
    “总不会是——”我说了四个字,顾倾城便立刻点头,确认了我的猜测。
    “这样……这样的变化怎么能让人信服?”我喃喃自语。
    我的答案是这样,在极度惊惧愤怒之中,明水袖、电青桐身体紧贴壁画,恨不得壁画里生出一条缝隙来,容他们暂且藏身。最后,他们的诚意感动了上苍,壁画真的出现裂缝,将两人包容进去,逃过了追兵的刀枪斧钺。
    这种情节只应该出现在传奇小说中,而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描摹反弹琵琶图的同时,我仔仔细细地观察壁画超过千次,从未看见过哪怕半厘米宽的裂缝。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所有人,壁画后面就是坚硬密实的山体,绝不可能存在暗洞密室。
    “这很难相信,但却实实在在发生了,所以说,这就是奇迹,是神的力量在世间彰显效果一般,就如同耶稣带领信徒分开红海行进一般。”顾倾城说。
    “可是,那是《圣经》里的神话,而我们现在讨论的,则是明小姐一个人的来龙去脉问题,两者怎能相提并论?”我当即反驳。
    《圣经》既是基督教的经书,又是一本充满了各种“神迹彰显”的宝书。与那种连红海都能分开的祈祷之力比起来,莫高窟壁画裂开缝隙掩蔽断臂公主与电青桐,的确不是什么遮天大事。关键在于,明水袖的这些叙述有多大的可能性?
    “龙先生,世上有很多事,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们只能看到表面现象,得知已经发生的结果,却永远无法推断其产生的原因。即使智慧如爱因斯坦、牛顿伽利略之流,也只能摒弃万物,只执一端,倾其毕生之力,在某个小小的科学端口做有效的探索。试想一下,世界上又有几个爱因斯坦、牛顿、伽利略呢?”顾倾城淡淡地说。
    她亦是深具智慧的人,迅速从明水袖的混乱叙述中跳出来,不被丝丝缕缕所迷惑,而是直指问题的核心。
    事实上,明水袖就坐在我们面前,她活着,活得好好的,能够把过去的某段经历原原本本地讲出来——这就是真理,存在即真理,存在即永恒。
    “你说得对,只有把这个故事听完,才能下结论。”我诚实地回应。
    孰料,“结论”二字引发了顾倾城的感慨:“龙先生,当你听完,你会知道,即使这个故事听上一千遍,也不会有结论。就像昔日刻舟求剑的渡江楚人,刻的记号再清晰,也找不到失落水中的宝剑。”
    门铃响,顾倾城去开门。
    一个衣着整洁的女服务生推着四轮餐车进来,把六菜一汤的素餐摆在茶几上。
    “本酒店的素餐还是很有名气的,所有原材料都来自于无公害天然农场合作方,不喷洒化学农药,环保干净,吃得放心。莫高酿皮、红柳拨疙瘩、长寿碱面、敦煌素水饺都是酒店饮食特色,请各位慢慢品尝。”女服务生十分专业地介绍。
    敦煌名吃很多,服务生说的这四样,同时也是孟乔最爱吃的。自到敦煌,吃过上百回,仍然乐此不疲。
    除了素餐中的美食,敦煌更以各种各样的驴肉、羊肉吃法闻名戈壁滩。驴肉黄面、羊肉合汁、胡羊焖饼早就是直送京城的进贡美食,有数百年的历史。
    敦煌比不上港岛繁华,但这些花样繁多、回味悠长的名吃却让我和孟乔的隐居生活过得津津有味。
    顾倾城在餐车上放了小费,打发服务生出去。
    “素餐能让人头脑清醒,不介意吧?”顾倾城问。
    我摇摇头:“吃素挺好——顾小姐以前在这家餐厅住过?”
    顾倾城也摇头:“不,我没来过,但我的一位朋友,也就是明小姐暂时的监护人亲口叮嘱,要明小姐住这家酒店,并且任何消费都可以签单。我这位朋友很有趣,闯荡江湖四十多年,忽然间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再食用任何鱼肉制品,改食素餐。他手下的所有兄弟一度曾怀疑他是不是修炼了《葵花宝典》之类的邪教功夫,变成了又一个东方不败,要不怎么突然间就转性了呢?中国古人留下教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这位朋友啊,也的确是个有毅力的人——啊,对不起,龙先生不是江湖人,我说这个,是不是很扫兴?”
    我笑了笑,简单地回答:“没有没有,很好,你这朋友真是个好人。”
    据我判断,顾倾城说的这位朋友正是雷动天。
    我认识的雷动天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上天第一老子第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的江湖豪客,九七之前,英国政府派来治理港岛的总督彭定康见了雷动天都要恭恭敬敬地站下问候,并且不止一次在向伦敦的工作汇报中提到过,港岛和平、社会安定有一大半功劳要算在雷动天头上。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明水袖脸上,深度怀疑,雷动天会为了这来历不明的女子改性。
    《葵花宝典》同样出自于港岛查姓作家的名著《笑傲江湖》中,我忽然记起,该作家的另一部皇皇巨著《鹿鼎记》里,也曾提到过断臂公主,不过却是公主的晚年光景,早就徒子徒孙遍天下了。
    按常理说,华人世界里的帮派讯息都是通过各种渠道互通的,如果顾倾城、明水袖是被霹雳堂雷动天罩着的,那么坦克帮就不应该来摸老虎屁股,以免惹火烧身。唯一的解释就是,坦克帮的幕后老板也很硬,并且出了大价钱,让坦克帮为了钱铤而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