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一万步说,即使广袤的戈壁滩之下埋着李自成、张献忠的宝藏,也需要付出巨大的挖掘成本,才能让这些宝藏重见天日。
    以顾倾国的江湖阅历,看这问题的时候,一定比我看得更透彻,才会费尽心思,敦请司空摘星出马。
    换句话说,如果司空摘星都无能为力,那么收藏界所有大佬都要放弃敦煌宝藏了。
    “哦飞哥,司空先生有话要对你说——”顾倾城说。
    很快,电话易主,传来了司空摘星平板单调的声音:“我们合作吧,你帮我,我帮你,大家都全心全意做事,不留任何私心。你要钱,我给;你要名,我帮你。我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帮我找到照片里那张脸。小顾是个聪明人,他妹妹也是个聪明人,所以我能够推断,他们看重的人,绝对不是酒囊饭袋。考虑考虑,肯答应的话,离开那笼子,就来反贼坑这边跟着我。不过,我还得啰嗦一句,一旦江湖有变动,各方大佬就抢着亮出旗号招兵买马,你要卖身的话,总得找一家真正靠得住的,千万别站错了队……”
    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太多苦涩,中年男人的爱情就像明清骨瓷器,弥足珍贵,但又脆弱无比。一个不小心,就碎成三五百片,再也无法粘合。
    如果他爱上的是一个寻常女子也就罢了,或者要钱,或者要排场面子,只要对方是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就总能打开追击缺口。
    现在,我刚刚领教了这照片的诡秘之处,根本没有把握能不能给他帮上忙。
    “司空先生,我愿意帮你。宁拆千座庙,不破一门婚。只要你有决心,我定会鼎力相助。我对你一无所求,只是出于江湖道义而已。”我说。
    司空摘星笑了两声,连说了三个“好”字,忽然补充:“带我们走访的村民叫高思祥,谈吐十分有趣。他马上要带我们去看几个数年来江湖朋友留下的盗洞,据他说,盗洞最深的有二十多米,浅的也有七八米,但都没有打通,全是断头洞。另外,私下里他还表示,这些盗洞已经接近于传说中的宝藏埋藏地,我们要是有兴趣,可以联络道上的朋友,继续研究这件事。好了,你记住,他叫高思祥。”
    我猛地坐起来,司空摘星说话的语速跟平时略有不同,也过于啰嗦了点儿。他两次提到“高思祥”的名字,似乎是在刻意点醒我,要我注意这个人。
    “司空先生,我听懂了。”我低声回应。
    司空摘星没有再说什么,突兀地挂断了电话。
    我稍一思索,马上打电话给孟乔。
    这种情况下,我唯一能相信、唯一能动用的就只有她。
    孟乔一接起电话,我就飞快地告诉她:“反贼坑那边有事,顾倾城小姐和港岛来的司空摘星正跟随一个名叫‘高思祥’的村民去戈壁滩上看盗洞。我们通电话时,司空摘星语气不太对劲,我怀疑他们的人身安全已经遭到威胁。这样,你带几个人火速赶去接应,务必救人平事。”
    孟乔没有任何推辞,只回答了一个字:“好。”
    我的心放下来,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却代表了千言万语。
    从小到大,只要孟乔答应我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尽心尽力,绝无例外。
    “你在医院是吗?今天有警察来电话,说你在配合调查一件案子,完事了才能回来。你自己好好保重,外面的事就交给我吧。”孟乔又说。
    她是非常懂事的女孩子,不该多说多问的,绝对点到为止。
    “我没事。”我笑了笑,“有些小麻烦,但都很容易搞定。反倒是你,出了敦煌城天黑路险,多加小心。”
    我没有问她带什么人过去,也没问可靠不可靠,那都不是我应该考虑的。
    挂了电话,我把顾倾城的电话号码用短消息发给孟乔,然后深呼吸三次,转过头去,准备再睡一阵。
    女警官一直待在房间里,此刻有些尴尬地开口:“龙先生,如果你朋友遇到麻烦,最好求助于警方。外地游客来到敦煌,警方一定会殚精竭虑,确保游客们的安全。你总是不报警,而是自己采取非法手段解决,一旦闹出事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我闭上眼,疲倦地挥了挥手,然后翻身,背对着她。
    现在,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时间。只要笼子打开,我就能重装上阵,亲临反贼坑,掌控一切变化。
    “这个……我真是很抱歉龙先生,警方真的对这个笼子束手无策,但我相信师父,他的判断从不出错。所以,安安静静地度过二十四小时,你就自由了。”女警官继续解释,但很显然,她说不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兜来转去,只是听师父安排。
    睡袋很柔软,也很保温,这是警方唯一能为我提供的。其余的事,依靠他们,只会坏事。
    我回想司空摘星说过的话,假如那名叫高思祥的村民威胁到他的安全,接下来就会不可避免地发生流血事件,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我安排孟乔过去,就是为了阻止一切杀戮。
    “好吧,龙先生,你继续休息,我守在门外,有事随时叫我。”女警官深感无趣,起身向外走。
    当她起身时,坐过的椅子在地板上轻轻滑动,发出“嘎吱”一声。
    我的听力不会出错,那一声响过后,我并没听到开门、关门之声。也就是说,她站起了身,却没有走出去,而是继续留在房间内。
    “嘎吱”,又一声响,就出现在我背后三步远的位置。
    从声音判断,是那女警官拖着椅子过来,准备近距离地监视我。
    我等了三四分钟,她一声不出,十分沉得住气。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我翻身回来,望向笼子外面。
    房间里没开顶灯,只开着两盏橘黄色的壁灯。灯光从右前方照过来,映亮了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单手托腮的人。
    那也是个女人,但却不是女警官,而是一个穿着淡青色风衣、围着淡墨色丝巾的陌生女人。
    她用右手托着腮,左手握着一把手枪,目光斜向上望,由窗中穿出去,直奔渺远的夜空。
    灯光昏暗,她的五官又被丝巾遮住大半,所以无法确切看清那张脸。
    “有时候,语言无力,倒不如大家静静地坐着,相互感受一下。这铁笼是为朽玉上师准备的,如果不是为了他,就不必费那么大力气,在风道内反复铺设诱饵。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一个人就破坏了我所有的安排。这一轮变化中拿不住朽玉上师,以后怕是再没有机会了。所以,你欠我一个朽玉上师,这可是一个大大的人情。”那女子幽幽地说。
    她的声音很动听,当然也很耳熟,正是风道内向我发出警告声的那名女子。
    “我替朽玉上师受过?”我不禁苦笑。
    如果不是连续追击那黑衣人,也就没有二十四小时受困之厄了。归根结底,是我过于轻敌所致。
    “是啊,朽玉上师是经过三世轮回的大人物,目光锐利,思维缜密,别人十日布阵,他只要一瞬间就能瞧破了。这铁笼有个日语名字,叫‘不坏金刚守’,是日本天皇御封的‘绝后级机械大师’松本谋猎的杰作,百年以来,无人能破。因为你撞破了这一劫,将来不知要产生多少新的劫……”那女子轻轻抬起左腕,枪口对准了我。
    她若想杀我,当我陷入笼中时早就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而不必等到现在。
    “我只是无心之过,你的手下连杀四人,血流成河,已经触犯了中国的法律。”我坦然辩解。
    “我说过,那些人来自‘恶人谷’,不仅仅是该杀,而且是非杀不可。杀他们是为人类除害,不可以吗?”她淡然反问。
    我勉强反驳:“大家都没有权利肆意剥夺他人性命,在中国大陆境内,只有公安局、检察院、法院才能按照法定程序定罪判刑——”
    她轻轻笑起来:“这些话,你自己想想,可信吗?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信。要是等着警察来定那四人的罪,血流成河的可不仅仅是这所医院,而是这座城市了。我坐在这里,就是因为恶人谷还会有杀手潜入,我必须来——哦对了,其实你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原则呼叫警察救命,看看能不能管用?”
    说到这一步,我已经无法强辩下去。
    普通警察无法对抗“恶人谷”之敌,没有特别明显的警讯,高等级特警部队也不会出动。如今之计,要想活下去,就只能依仗这女子,也就是黄花会的力量。
    “或许,你是对的。”我改变了口气。
    “是啊,你肯承认了?”女子微笑。
    “换个位置,你怎么做,我也会怎么做。警察是维护社会和平的不二人选,但每个人也可以正当防卫,以确保人身安全免遭侵害。”我说。
    女子欠了欠身子,掉转枪口,托着腮的右手落下。
    原来,她的指缝中挟着一支细长的消声器。
    当她缓缓地将消声器拧进枪口时,窗外已经有一个黑影无声露头,向室内窥探。
    “这么说,我们已经达成合作协议了?”女子一笑,轻甩左腕,开始了一轮笑语嫣然的杀戮。
    同一时刻,房间里至少出现了三个人,一在窗口,一在门后,一在远端屋角。
    这三人的潜入无声无息,极有可能是在我和女警官交谈的时候或者是我打电话给顾倾城之时。说话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所以对他们的潜入毫无察觉。
    如果没有这女子在,只凭那女警官的话,后果只能是我们双双伏尸当场。
    女子开了第一枪,消声器作用下,子弹出膛声仅仅等于捏爆了一枚纸皮核桃。
    她选择的射杀目标很奇怪,第一颗子弹先消灭了远端屋角最没有威胁的敌人。那杀手也料不到会第一个遭受攻击,所以隐藏得不够谨慎,半身已经探到了一张办公桌外面来,当即心脏中枪,仰面而倒。
    第一枪过后,女子在枪口上轻轻吹了口气,无视门后飘然而至的杀手。
    那杀手用的是钩镰刀,刀柄极短,刀刃极长,一近身便狂暴地钩向女子的左颈。
    “山雨欲来风满楼,高处不胜寒……”女子轻轻喟叹,身子一缩,右手反刺。
    这一次,她指缝里挟着一支尖锥,约有一尺长,毫无阻碍地刺穿了杀手的心脏。
    由窗口闯入的杀手腋下垂挂着一支*,那种武器被称为“近距离暴徒”,五步以内,横扫一切。
    这种情况下,只要他扣下扳机,我和女子避无可避。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女子旋身而起,仿佛一朵晴空里飘荡的浮云,一起一落,迅捷无比。
    杀手平端*,一边向前冲,一边发出暴喝声。
    只不过,他已经无法扣动扳机了,因为女子凌空跃起之时,右手指缝里又换了一种武器。那武器斜向飞旋出去,在杀手右肩上一抹,接着弹向其咽喉,又飞回了女子手中。只那一抹,杀手的右臂就齐肩而断,侧向跌倒。同时,喉间鲜血狂喷,瞬间亡殁。
    “解决了,这样的结果,总算令人满意。这一轮,我们杀恶人谷二十二人,正好抵得上基辅暴乱中敌方杀我一人。直到现在,我心始安。”女子幽幽地叹息,双手一垂,所有武器消失不见了。
    “好功夫!”我由衷赞叹。
    如果给我同样的武器、同样的施展环境,我肯定无法干净利落地连杀三人,并且面不红、气不喘,仍然优雅无比。
    这女子将杀人当成了艺术,闲庭信步一样展示了三种杀人技巧,既不重复,又不暴烈,举手投足之间,给人以极高雅的美的享受,如同庖丁解牛一般,赏心悦目之至,令人顿生好感。
    “功夫只是杀人的形式,顶尖杀手做事,只求以最小代价达到目的,绝不会为了炫技而故意做出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动作来。我把杀人当作所有工作的一部分,既然可以把其它工作做到完美,杀人当然也可以做到吹毛求疵、完美无瑕。”她并不为刚刚的连环杀人而影响情绪,仿佛杀掉那三名杀手这件事与打印文件、读书写字、粘贴邮票等琐碎工作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一天之内顺势而为的普通小事而已。
    面对这样的绝顶高手,我不禁为铁镜王、朽玉上师等人捏着一把汗。
    “我们带走了婴儿,但是,却在他身上毫无发现。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你的朋友临时掉了包?我们得到的,只是一个替代品?”她终于说到了正题。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也是古人传下的真理之一。
    顾倾城从未提及掉包的事,并且我们在产房后门会合时,她告诉我的是“新生婴儿送入风道”。从时间上判断,她也没有时间完成“狸猫换太子”的动作。
    “为什么不是那假医生、假护士动了手脚?”我问。
    女子轻轻摇头:“他们一入境就被我的人盯上,全天候跟踪监控,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们的监视。如果他们动手脚,我的人当时就发现了。现在,唯一可能的纰漏就只能出在你朋友那里。所以,我只能守株待兔,等她回来。”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对方为了找到顾倾城,竟然不惜在前面做了这么多铺垫,可谓用心良苦。
    毫无疑问,到了现在,我和顾倾城也在对方监控之下,无论做什么事,背后都有一双眼睛盯着。
    “好吧,那你最好祈祷我朋友不会出意外,否则就算她有意告诉你,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我意味深长地说。
    那女子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眼波流转,神光湛湛:“你在要挟我?这样一来,大家的合作就变成另一种味道了。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也应该知道,任何江湖人敢阻挠黄花会行事,都只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在西亚、东欧发生了那么多次战斗,无论是政府军还是反政府武装,统统遭到黄花会碾压,没有任何反击机会。现在,我极力收敛,只是因为这是在中国大陆,而且面对的是自己的同胞。如果你和你的朋友浪费了这种好意,那我真的很为你们惋惜!”
    我一时无语,面对太聪明的对手,无论做什么,对方都心知肚明,无法指桑骂槐,借力打力。
    “还有一些时间,铁笼上的暗锁就要打开了。希望下一次,你不会如此莽撞,拼着性命自投罗网了。”女子又说。
    我努力控制情绪,用微笑代替了鼻孔里发出的闷哼声。
    既然中招,就要痛快认栽,单单嘴上逞快,不是我的行事风格。
    啵的一声,有件东西突然在窗外炸裂开来,原本晴明的敦煌夜景顿时被一阵灰色的烟雾遮住。
    女子警觉之至,抬手弹指,两盏壁灯一起熄灭。
    刚刚杀手由窗口进入时,合金窗一直开着。所以烟雾一起,立刻和着夜风卷入。
    我明白了,这才是敌人真正的攻击手段,刚刚三名杀手所做的,全都是隐蔽性极高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