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声地上了楼顶,蹑足绕过凌乱的电视天线、通讯盒子、避雷针竖杆以及大大小小的太阳能热水器外机,渐渐接近楼顶的东北边缘。
    狙击手俯卧在帆布垫子上,长枪透过一个坏掉的泄水口探出去,倾斜向下,瞄向江雪的地下车库。
    此刻,车库和一楼漆黑一片,狙击手找不到明显的狙杀目标,正右手按着长枪,左手举着单筒观察镜向下搜索。
    我站在狙击手的右侧后方向下望,很快就发现了凉亭上伏着的辅助狙击手。彼处的狙击位置对于车库来说非常凶险,车子从车库驶出后,至少有一百米的行驶路段暴露在那人的枪口之下。很显然,车子刚刚启动,即使油门踩到底全力加速,而且是在专业驾驶员的操控下,跑完这一百米也需要十五秒左右。
    假如狙击手采用的是二十五颗装超大弹匣,十五秒也足以射完,把车子射成一只对穿的筛子了。
    看来,没有选择盲目往外冲,实际是救了我们三人的命。
    我无声卧倒,屏住呼吸,贴着地面匍匐前进,直到与那狙击手并排时,才悄无声息地将小刀利刃压在他的后颈上,同时在他耳边轻轻“嘘”了一声。
    现代化团队进攻时,任何一名单兵都会携带两组通讯器,一使用一备用。我不能发出任何异常声响,否则就会惊动下面的狙击手,使其孤注一掷或者惊弓之鸟一般临阵脱逃。
    狙击手肩头急颤了一下,喉头一挺,就要发声。
    我顺势拖动刀尖,以小刀最尖锐处抵住对方喉结下最柔软处,接着又轻轻嘘声,贴着他的耳朵发声,声音轻得像流浪猫的尾巴扫过树叶:“想活命就别出声。”
    如我所料,这杀手也是华人面孔。
    我探过手去,按了他左侧嘴角边的耳麦开关。
    “还有没有备用通讯器?”我以同样轻微的音调问。
    他摇摇头,放下望远镜,从裤子的侧袋里取出一只对讲机,放在我面前。
    “很好,很好,看来我们能很友好地合作交谈一下了。我放下刀,你最好不要动别的念头,那样就会误伤了自己。”我谨慎地叮嘱对方,等对方吃力地点头,我才慢慢收回了小刀。
    短兵相接中,智慧与体能、技巧与搏斗必不可少,我不再用小刀逼迫对方,是想营造一种可以顺畅沟通的渠道。如果对方暴起攻击,我肯定有足够的把握瞬间扑倒对方,不影响计划进程。
    “除了凉亭上那个,还有狙击手吗?”我问。
    那人摇头,用汉语回答:“两狙击手,已经是战斗小组的最高配置。”
    我察觉他话中的疑点,马上追问:“为什么要采取高配战斗模式?我们中间哪一个人是被你们重点关注的?”
    如果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我会选那女子作为答案。
    她来自黄花会,那才是北方大帝最忌惮的对手。
    至于我和江雪,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平民,一个是地方警察,当然不会引起江湖势力的特别“关照”。
    “嗯,我只是最底层的战斗组成员,不清楚具体目标。出发之前,我听同伴聊过,这一次要面对的是业界高手,大家必须提高警惕,做好打一场恶仗的准备。我作为远端狙击手,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控制好大局面就是了,真正辛苦的,是摸进房子里的那六名同伴。”他说。
    那女子算得上是顶尖杀手,试想一下,我不出动,她也会果断出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给敦煌警方留下无穷无尽的*烦、烂摊子。
    “好了,现在,告诉我,你们这一拨一共有多少人潜入敦煌?潜入时间?预计撤离时间?”我又问。
    那人回答:“总计三百人,五个月前分头潜入,预计撤离时间为圣诞节。”
    我不由得为江雪以及所有的敦煌警察们捏了把汗,也马上决定,接下来一定撇开江雪,不把她卷入更危险的江湖漩涡里来。那样做,太不厚道,等于是拖着一个“兵”去干“贼”的事,最终对她的事业和前途造成致命的毁灭打击。
    “调转枪口,向凉亭瞄准,目标点,那狙击手的后背左侧,确保一弹穿射心脏。”我低声命令。
    那人犹豫了一下,迟迟不肯执行。
    “听我吩咐,大家就都没事。”我说。
    “我不能杀自己同伴,就算没人看见,以后要是检查伤口、测试弹道,组织上的专家一眼就能分析出是我开的枪。你不杀我,到时候我死得更惨!”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
    我连闯入警方安全屋的此刻都没杀,现在当然也不会逼着狙击手自相残杀。只不过,我得有条不紊地控制全场,以最省力、最省心的方法扫清障碍,带着困在房子里的两人冲出包围圈。
    “听我说,我不杀人,只是要你的同伴弃枪。这是帮他,也是帮你。”我没有威逼,而是继续小声说服他。
    那人摇头,并不相信我的话。
    我摘下他的耳麦,戴在自己右耳上。
    “调转枪口,我来跟你同伴通话!”我加重了语气。
    照我估计,如果此人的搏击术过关,只怕马上就要摔枪而起,跟我拼个鱼死网破了。小刀在我手上,我不会重创他,只会令其知难而退,老老实实听话就行。
    三年时间改变了我的外表,也改变了我的心。
    佛经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却是小刀在手,心已成佛。
    可笑的是,当我做好了迎接反击的准备时,那人却连续侧翻,跳起来隐入暗处,连拔*、拔枪拼死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以他的战场应变能力,只会从绳梯撤离,然后被困在半空中。
    我没再分心管这人,双手操枪,指向凉亭顶上,很快就在瞄准镜里锁定了那人的后背左侧中点。
    居高临下望去,敌人平卧之后,背部如同一块砧板,横平竖直,尺寸规矩,瞄哪儿都异常妥帖。
    我左手拿起望远镜,十字丝焦点对准那人的嘴边,然后按下了耳麦的开关。
    说话之前,我先深深地呼吸了几声。
    望远镜里,那狙击手立刻用左手去碰触耳麦,并且紧张地询问:“怎么了?有什么情况?”
    既然通讯情况良好,我就能依次展开作战计划了。
    我放缓了语气,慢慢说:“我的枪指着你的后背,现在,听我命令,右手离开长枪,放在脑后。”
    望远镜里,他的肢体动作非常清晰,先是身体僵住,然后艰难地扭转脖子,向我这边观察。
    “不用看,不用怀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活着。你弃枪,就能保命,否则我就一枪打穿你的心脏,等警察来收尸。”我冷冷地说。
    那人又僵持了十几秒钟,双手举起来,慢慢后移,扣在后脑勺上。
    “很好,你站起来,向后转,开始跑,有多快跑多快,有多远跑多远,直到死神追不到为止。”我第三次吩咐。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是谁?你是怎么到那楼顶上去的?你杀了所有人?你就是上级说的关键目标?栽到你手里,我也认了,唉——”他抱着头站起来,向后转身,然后撒腿逃走,只把那杆长枪和帆布垫子留在凉亭上。
    所有麻烦已经解决,我拎上长枪,沿着楼梯下楼,然后转到楼后面。
    可笑的是,逃走的那个狙击手仍然吊在半空,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尴尬之极。
    我不再管他,快速返回地下车库。
    两人都在车上,车子已经发动,开启卷帘门的遥控器也捏在江雪手中。
    “所有路障都搞定了吗?”那女子笑着大叫,“我对你有百分之百信心!”
    江雪也随着叫:“我们都对你有信心……”
    面对她们的欢呼,我像凯旋的孤单英雄一样骄傲。人在敦煌的平凡日子之中,从未有过这种接受别人欢呼迎接的时刻。
    我走到副驾驶门外,江雪立刻落下车窗玻璃,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下车。”我拉开车门。
    “什么?”江雪惊诧地问。
    “下车,你不能跟我们一起去反贼坑。你是警察,得留下来收拾残局,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我沉着脸说。
    “你……龙先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你怀疑我的合作诚意?我当然是警察,你在医院里就知道了,怎么这时候才提出来分道扬镳?”江雪不解,愤怒地叫起来。
    那女子反而沉默下来,侧着头,认真地望着我。
    “你是警察,江湖上的事不在你管辖范围,也不是你管得了的。好了,别啰嗦了,赶紧下车,别耽误我们赶路。”我忍着满腹的歉意,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江雪没有赖在座位上,而是一跃而下。
    我顺势上车,砰地一声关了车门。
    那女子吹了声口哨,向江雪一指,又向前方卷帘门一指。
    江雪负气,抬手一按遥控器,那卷帘门就哗啦啦地向上升去。
    “前途一片无忧啦?”那女子问。
    我点点头,目视前方,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卷帘门升到一半,女子一踩油门,车子发力前冲,跃出了车库。
    后视镜里,江雪站在车库门口,一动不动地远眺着我们,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像。
    车子驶出小区,那女子油门稍微松开了点,保持四十公里时速。敦煌主要街道都有限速拍照,如果不想招摇过市,就得老老实实地遵守交通规则。
    “我很奇怪,你是怎么在短时间里搞定两名直线距离近百米的狙击手的?刚刚出车库时,我大概计算过,大概有八十米到一百二十米的路段是完全暴露在狙击手最佳视野中的。对方就算不使用高精度狙击步枪,而是用突击步枪、班用轻机枪之类的近战武器,突突突突一阵乱扫,都可能送我们去见上帝……”那女子问。
    我摇摇头,疲倦地叹气,然后斜靠在车门上。
    即便不带江雪上路,她也未必安全。
    北方大帝派了那么多潜伏者越境而来,图谋绝不会是小数。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是一个检验敦煌警察实战能力的光荣时刻,也是一个非常容易“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可怕时刻。关键时候冲在前面的,也许就要摸上死神的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