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总是无私无畏的,在全球历史的每一个舞台上,总能看到他们为了维护佛法而战的身影。
    时至今日,来到敦煌的游客中,信徒还是占了极大比重。
    我相信,莫高窟的存在就像法国的卢浮宫、巴黎圣母院那样,都是一种人类辉煌时代的印记,无关乎帝王君主的声色娱乐,而在于人类民族精神的永久铭刻。
    “那么,很抱歉,我无法比前人提出更高明的见解。前人说的,想必阁下也已经反复阅读过了。”我回答。
    胖子呵呵一笑,立刻反问:“既无见解,画反弹琵琶图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摇摇头:“人人奢求顿悟,但岂能人人顿悟?我只不过是想通过一些日积月累的笨办法,下一些笨功夫,去寻找心灵的慰藉,与阁下想知道的,相差十万八千里,不值得一提。”
    这是真话,描摹反弹琵琶图至今,我仍然没有实质意义的顿悟,连孟乔都深知这一点,只是任我去莫高窟112窟画画,却再也不主动跟我讨论壁画的意义。
    “画中自有大乾坤——我对于反弹琵琶图有一些见解,龙先生愿意听吗?”胖子问。
    我点头:“当然愿意听,愿闻其祥。”
    我讨厌日本人,但却不讨厌任何一个民族独特的智慧。要想进步,就要有博采众家之长的心胸。
    胖子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说:“中国人对于某个奇人、某件奇事总是用‘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形容,反弹琵琶图就是这样一件事。图画中,只见惊艳一弹,不见其它前戏、后续动作,这才是最关键之处。”
    他说的也是实情,此前,曾有中国民族舞蹈圈里的学者提出同样的疑问,并辛苦摸索十年,终于按照自己的见解还原了反弹琵琶舞的本相,并以此为基础,创造出了音乐舞剧《反弹琵琶》,展开了为期三年的全球巡演。
    这是莫高窟壁画研究中唯一一次重大突破,该学者功成名就,但却因脑力损耗过重而走火入魔,被送入了敦煌精神病院。
    “阁下的意思是,还原反弹琵琶,就能找到隐藏在壁画后面的终极意义?”我问。
    既然对方已经研究《反弹琵琶图》多年,那么他对于精神病院里关着的那位学者就不会陌生,对于学者做过的研究也肯定多次分析探求过。
    “对。”胖子点头。
    我无声地笑了笑,同时在心底默默地祝愿对方将来也去精神病院报到。
    关于人类的脑力极限,历来纷争极大。某些生物学研究机构大言不惭地宣布,人类大脑功能只开发利用了百分之四,高明如爱因斯坦、牛顿之流,也只开发了百分之十。如果能将大脑的功能全部开发至百分之百,那么人类智慧将无所不能,成为宇宙间唯一的灵长。
    实事是,按照生理结构,人类大脑如同一台发动机,设计极限是每分钟一万转,但那只是理论极限,而现实极限却是只能达到每分钟四千转。如果强行提升,最终结局只能是机毁人亡。
    “我已经还原了反弹琵琶——”胖子旋身,向身后的壁画指着。
    我有些诧异,刚睁开眼睛时,我已经浏览过那壁画,其内容似乎跟反弹琵琶图没有什么关系。
    桑晚鱼、高木两人也随着胖子的手势,全神贯注地盯着壁画。
    我再次观察壁画,直至两分钟后,才察觉似乎受了胖子的愚弄,不禁皱眉:“阁下这幅壁画虽好,却没有什么价值,更与反弹琵琶扯不上任何关系。”
    壁画中,一半题材与佛法宣扬有关,其中当然少不了《割肉喂鹰》和《舍身饲虎》两个著名佛经故事。我已经阅读过许多同类壁画资料,现在看,壁画虽大,也只是大杂烩而已,谈不上有什么重大价值。
    “看山只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仍是山!”胖子悠悠地说。
    那三句话是高度概况了艺术修行的三个不同阶段,他把三句话用在这里,似乎是在讽刺我的眼力。
    我没有动气,只是摇头,表示并不同意对方的见解。
    “你们之所以看不出其中奥妙,只是因为缺乏一副眼镜。”胖子又说。
    我细细捉摸这句话,突然间脑中一亮,跟桑晚鱼同时叫出声来:“立体眼镜?”
    在这里,我不必赘述立体眼镜的原理,只是粗略地打个比方,人类眼睛在天然条件下,观察范围、辨别能力只是处于一个极窄、极弱的状况,无法观察四维世界里的东西,更不要说五维空间、六维空间了。
    立体眼镜能够让人类观察影像的可视范围从二维进入三维,一旦范围改变,人类对于自身世界与身外世界的思考都会变得截然不同。
    可想而知,如果借助工具从三维到达四维、五维空间,那么人类思维能力的进步将会一日千里。
    研究莫高窟壁画的专家虽多,却从未有人提出过“用立体眼镜看壁画”的独特观点。现在,经这来自日本的胖子提醒,我豁然大悟,如梦方醒。
    其实,我在积年累月描摹反弹琵琶图的过程中,已经接近顿悟,或许只差一层窗户纸,就差着被外人一语点醒。
    “你有眼镜?可否借用一观?”桑晚鱼按捺不住欣喜。
    胖子笑着点头:“当然,当然,只要大家感兴趣,完全可以一起参详这些壁画,寻找深埋其中的奥秘。在科学研究方面,我们日本人一直都是秉持开放态度,愿意与全球所有专家一起研究、一起进步。”
    我心中狂喜,但却不敢忘了自己所处的困境。
    这种情况下,即使我或者桑晚鱼在壁画上有所发现,最终成果也只能落在胖子手中,为他人做嫁衣裳。
    “龙先生,你怎么说?”胖子笑眯眯地看着我。
    “恕我愚钝,壁画只是平面画,每个年代的画师在壁上绘画时,不可能采取立体构图的手法,所以戴上任何眼镜,看到的仍然是平面画,不可能产生其它效果。”我淡淡地说。
    “不管怎样,看了再说,不是吗?”桑晚鱼急切地说。
    “是啊是啊,就算看了之后没有效果,也没有什么坏处,对不对?科学研究就是这样,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直至到达真理的彼岸……呵呵呵呵,龙先生太小心了,是不是觉得我在眼镜里藏着什么陷阱?我保证——我以大和民族的荣誉保证,绝对没有陷阱,只是邀二位参与研究,为探明全人类文明遗产的秘密而共同奋斗。”胖子脸上的笑依旧灿烂,但眼中却很明显地出现了片片云翳。
    三维立体画与二维画有着明显不同,即使不戴立体眼镜,也能轻易分辨。
    我回想莫高窟112窟壁画的情形,仔细揣摩反弹琵琶图的笔画与颜料,真的找不出那是一幅立体画的任何可能性。
    “我放弃。”我说。
    桑晚鱼颇感意外:“龙先生,为何临阵退缩?”
    “这是一条不可能成功的路,刚才我已经说了,古代根本不存在立体画,画师们只懂得在平面上作画,脑子里连立体画的概念都没有,怎么可能——”我没有说下去,再次摇头,表明自己的观点。
    “你不是古人,怎么知道古人的想法?”胖子吃吃地笑着,右手捂嘴,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我立刻反问:“阁下也不是古人,怎么知道古人能画立体图画?”
    胖子挥手:“只要戴上立体眼镜,马上就能验证。”
    我微微冷笑:“阁下既然支持立体眼镜这一观点,那么一定从中收获良多,不如直接告诉我们结果,岂不省事?”
    他一味怂恿我们使用立体眼镜,令我心中大大起疑,越发觉得其中有诈。
    “结果就是——一幅反弹琵琶图就是一大段人生历史,一个舞伎的生命轮回里编入了时代变迁,一切都落在她眼中,一切都在她的舞姿中事无巨细地表达出来,正是佛家‘一沙一世界、一花一佛国’的最贴切表现。我邀请二位看,就是想通过高手的眼睛来求证自己这种发现的可信度。既然龙先生不肯帮忙,那真的是太遗憾了。”胖子说。
    “我愿意,我愿意试试!”高木突然大声叫起来。
    趁着胖子望向高木的瞬间时机,我向桑晚鱼使了个眼色,同时轻轻鼓掌:“好好,既然高木先生对立体眼镜有莫大的兴趣,那就请他做个榜样,先观为妙。”
    高木是日本人,由他来趟雷再合适不过了,至少不必我和桑晚鱼亲身涉险。
    “你?”胖子眉头一皱。
    “对,是我,我愿意试试!”高木连连点头,跃跃欲试。
    胖子点头:“好好,年轻人勇气可嘉,可喜可贺!”
    他重重击掌,门外有人进来,双手捧着四只黑色纸盒,小心地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
    桑晚鱼受到我的警告暗示后,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只是默默看着那些盒子。
    高木急不可耐地站起来,双手抓起一只盒子,嚓的一声撕开,把一副黑框眼镜捏在手里。
    “戴上它,去看前面的壁画就行了。”胖子说。
    高木果然听话,走到壁画前面,抬手戴上眼镜。
    我此前说过,那壁画的内容是一个大杂烩,等于是将莫高窟各洞窟内的所有壁画全都临摹了一遍,挪移到了一面高墙上。所以,这些内容彼此之间并无明确联系,其故事性、思想性也大相径庭,无法连缀。
    如果不是胖子提到立体眼镜的事,我早就放弃那壁画,将注意力转向别处了。
    高木大步向前,走到一半,便戴上了眼镜。
    我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高木的背影。
    突然,高木停了下来,侧着头,右耳向前,仔细谛听。
    壁画无声,即使画面上有乐工、有舞者,也只是应景之作,似乎没有必要故作谛听之状。
    “嘶——”高木深深地吸气,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他与壁画距离十步,大概七米左右,正是观察大幅壁画的最佳距离。
    关注高木的同时,我的眼角余光一直瞥着胖子。
    当高木做出谛听姿态的时候,胖子也做出同样姿态,脖子努力地向前伸,右耳向前,凝神谛听。
    “一定有古怪的事发生了——戴上那眼镜之后!”桑晚鱼低声自语,“那眼镜的作用相当于‘牛眼泪’,对了,就是‘牛眼泪’,人眼的可视功能加上‘牛眼泪’的奇特能力,就能看见一切非自然的景像了。”
    她的这个比喻十分奇怪,毕竟大家都明白“牛眼泪”是玄学门派降妖伏魔的主要工具之一,能够用来打开人类“天眼”,窥见“天机”。
    “牛眼泪”已经进入了唯心主义的范畴,而我们目前所见的,还是唯物主义的事件,与玄学流派无关。
    “大千世界,变幻无方……原来,壁画里的乾坤如此复杂……它们不是画,而是真实世界……一个更大更美好的……新世界……”高木浑身颤抖起来,双手向前伸,做出拥抱空气的动作。
    “怎么办?”桑晚鱼低声问。
    “静观其变。”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