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嚓”,黑暗之中传来奇怪的声响。
    我倏地一惊,那是猛兽磨牙吮血之声。
    黑暗是最好的犯罪温床,我怀疑,地毯之外布满了危险。那危险不单单来自于野兽,也有可能来自于一些披着人皮的豺狼。
    我想站起来,奔向前去,为那舞蹈的女子挡风遮雨,抵御一切突如其来的危机。
    五道安全带死死地箍着我的身体,只能徒劳地挣扎,急切间什么都做不了。
    “嚓嚓”,磨牙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已经连我也一起围困其中。
    琵琶曲调陡地激昂起来,铿锵开阖,铁马金刀,已经变成了一曲战歌。
    那双脚舞动得越来越快,脚尖突然踮起,像芭蕾舞演员那样,在地毯上快速旋转起来。
    我想为她鼓掌,手臂也被箍着,无法自由挥动。
    “铮铮、铿铿、锵锵、当当”,琵琶声激昂到顶点,琴弦全断,一根不留。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到舞者膝盖以上的部分,更无法了解她的外貌是美是丑。琴弦一断,舞蹈就进行不下去了,我一直期待的反弹琵琶舞也没有真正出现。
    那束光也消失了,不再有舞者,也不再有琵琶声。我眼中能看到的,只是一块空着的彩色地毯。
    “这就是你要我看的吗?”我高声问。
    “对。”胖子回答。
    “反弹琵琶图在哪里?舞伎在哪里?”我又问。
    胖子在黑暗中反问:“你只关心那个吗?其它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忽然之间,我哑口无言,无法回答胖子,也无法追问下去,而是在心底自问:“是啊,我只关心反弹琵琶图吗?只关心那能够以‘反弹琵琶’的曼妙身姿进行表演的舞伎吗?这一切的背后,我到底在追寻什么?是不是过于追求表象的东西,而忘记了真正的目标?”
    我到敦煌来,起初的目的是为了追寻懵懂的记忆,借此揭开自己的身世。可是,当我日日沉湎于描摹反弹琵琶图时,却渐渐陷入了一种新的困顿。远离港岛的打打杀杀,进入敦煌的沉默宁静,是正确的抉择还是误入歧途?是离目标更近了还是离梦想更远了?
    “舞蹈永远不会结束,就像莫高窟永远不会坍塌毁灭一样。变的是人心,不是岁月;变的是江湖,不是本源。有些人即使金盆洗手,其心却仍在江湖;有些人身在江湖,心却渺远高洁,出污泥而不染。也许,你要追寻的,一直都在你心里……”胖子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充满了玄学意味。
    我凝视着那块彩色的地毯,渐渐觉得,那只是舞者表演的舞台,它在那里或者在别处,都不代表任何意义。就像舞者有没有表演“反弹琵琶”都已经无所谓,那种舞姿一旦绘上了莫高窟的石壁,就已经永恒。
    “追寻反弹琵琶的意义,莫如追寻当日将这一形象描绘于石壁上的人——追寻那人心中的想法?”我沉思良久,终于得出结论。
    “只对了一半,人与环境密不可分,画师有那样的想法是社会环境造成的。真正应该追寻的,是那个年代的真相。所有人都本末倒置,所有人都刻舟求剑,再多我们两个,有意义吗?”胖子微微喟叹。
    在我眼中,那地毯化成了飘浮的彩云,慢慢升空。
    “它教会我一个道理——物极必反,而这个‘反’并非逆向发展,而是在巅峰之上又打开了一扇崭新的门户,通向新的世界。正如哲学理论上所说,量变产生质变,而在无数质变的基础上又形成巨大的量变,展开新一轮质变,如此循环,往复不已。在我看来,反弹琵琶的舞伎是一个经典的符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找到那扇让有缘者‘从量变到质变’的门户。”胖子说。
    彩云飘散,万籁俱寂。
    当我屏住呼吸向虚空之中谛听时,似乎有两扇大门轰然洞开。我能感受到古洞深处略带腐朽气息的空气开始缓缓流动,无数静置万年的尘埃因空气流动而瞬间飞扬,又飘飘然落下。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无穷无尽……”我瞬间记起江湖古语。
    世人仰望莫高窟时,以为这里、这些壁画、这些佛像就是莫高窟的一切,其实不然。古人集万众之力与数百年之功早就莫高窟,绝对不是为了简单地展示绘画技巧,而是——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但就像初学游泳的人那样,仅仅能在水面上浮游,却无法一个猛子扎到最深处。
    知识与见识所限,我对莫高窟后面隐藏的秘密无法描述,也无法想象。
    与那些大秘密想比,世人津津乐道的反弹琵琶图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大浪淘沙始见金。既然你已经领悟了,那么其余的影像,已不重要。”胖子说。
    “有一扇门开了。”我说。
    “是啊,有一扇门开了,但它开在何处呢?是在鸣沙山深处吗?如何才能找到它?或者,它是开在某些人内心深处的,根本无路抵达。”胖子回应。
    “那扇门就在……”我闭上眼,莫高窟的一切在我脑海中飞速旋转着。
    我熟知每一窟的壁画,也踩遍了每一窟的廊道,仔细观察过留在石壁上的所有历史刻痕。那么,如果在某个地方存在一扇或两扇巨大石门,我一定不会漏掉。
    从声音判断,洞开的大门至少有两三丈高,才能在一开一阖之间,造成如此巨大的声势,其开门声、空气流动声远远扩散,形成深沉空洞的渺渺回音。
    在我记忆中,莫高窟内不存在那样一扇门,也没有哪一窟的石壁能容纳那样高大的门户。
    “铮铮铮铮”,琵琶声又响了,那束光又从半空中射下来。这一次,怀抱琵琶、发辫遮面的舞伎出现在光中。
    她穿的是少数民族的服装,肘部以下、膝盖以下全都裸露着,头顶结着数十条乌黑的麻花辫子,四散垂落,将五官遮去一半。
    我运足目力凝视舞伎的脸,想记住她的样子,但随着她右手急弹琴弦的动作,那些发辫如珠帘一般急速晃动,时而挡住眼睛,时而挡住鼻子,始终不能窥见全貌。
    她的十指异常灵活,在琴弦上自如地拨弄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法度缜密。
    在那首琵琶曲中,我听出了朝代更替的悲凉、沙场血冷的残酷以及江湖流浪的寂寞。这种曲子并不适合在宴会上演奏,也不能给宾客们带来欢愉的享受。
    琵琶曲调一紧,大有“泰山十八盘、盘盘皆凶险”的意味。
    我的心情也随着曲调的节节攀升而高高地悬起来,生恐她的手指控制不稳,再次绷断了琴弦。
    “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曲调到了人耳几乎不能承受的高度时,舞伎在光束中飞旋,陡然腰肢一弯,双手托着琵琶向身后倒背过去,正是壁画中“反弹琵琶”的姿势。
    琵琶在她身后,她的视线无法落在琴弦上,而十指捻挑拨弄琴弦的手法与正弹琵琶时完全相反,等于是将一首古诗逐字逐句地倒背下来,难度之大,可想而知。更何况,一切弹奏动作都是在翩跹急舞中完成,一个人必须同时兼顾舞步、身法、曲谱、手势等数种动态变化,稍有不慎,就会变成一次极不和谐的杂乱舞蹈,当场出丑。
    琵琶声不停,只不过曲调变得异常艰涩。
    我知道,古人谱写琵琶曲时是按照“宫、商、角、徵、羽”的和谐次序来排列,音阶高低、平仄起伏全都合辙押韵。同一首曲子,正序弹奏,无比动听,一旦反序弹奏,就成了对听众耳朵的一种刻薄折磨。
    现在,我听到的正是这样一首令耳朵倍感折磨的琵琶曲。
    在曲中,大战止歇后的古战场突然变成修罗场,无数已经倒下的亡者再次站起来,以残缺不全的肢体重新投入战斗。同样,在另外的章节里,遭到驱逐杀戮的旧王也卷土重来,掀翻新王宫殿,血洗都城,万众罹难。也就是说,反弹琵琶所表现出的曲调意义,全都是倒行逆施、正邪互换,让和谐安宁的美好世界瞬间变成水火地狱。
    我深吸了一口气,暴喝一声:“够了,不要再弹了!”
    琵琶声过于铿锵高亢,我这句话连喝了三遍,才听到胖子的回应:“你与世人苦苦追寻反弹琵琶的奥秘,现在这千古奥秘已经展现在你面前,你却匆匆喝止,究竟是何意?”
    舞伎仍在急旋,琴弦仍然响着,只不过音阶下行,曲调渐趋平缓,不会再勾起我那么多残酷的联想。
    “如果这就是反弹琵琶的真正意义,我宁愿那幅反弹琵琶图从未在人间出现过。”我苦笑着回答。
    长期以来,学者们习惯于欣赏反弹琵琶图,惊叹于那种绝高的弹奏技艺,全都止于“图画”而忘记了声音。作为古代主要乐器之一,琵琶是要发声的,它的形制、颜色、工艺如何并不重要,人们需要的是听到它的声音。
    图画无法发声,以至于人们已经忘记了“反弹琵琶图”这五个字中,最重要的是“琵琶”而非“反弹”。
    “好,你说的,正是我所期待的。”胖子沉声回应。
    灯光渐暗,舞伎也无声地隐去了,不过,胖子并未出声,那年轻人也没进来帮我解开安全带。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有一阵笑声传来。
    我倏地一惊,浑身一震,急切地想要弹身而起,却被安全带牢牢缚住。
    那笑声很熟悉,因为那是我最真实、最珍贵的记忆之一。
    那是一个女孩子的笑声,约摸有十一二岁的样子,笑声如同银铃,清脆而甜美。
    笑过七八声之后,那女孩子一边笑一边叫着:“来追我呀,来追我呀,追到我,姐姐就把这朵兰花给你,来追我呀,笨小孩,嘻嘻嘻嘻……”
    我儿时的懵懂记忆不多,这是其中最清晰的一段,可惜我从来看不到那女孩子的样子,眼前只有一朵嫩黄的米兰花苞。
    花苞摇晃着,花蕊已经露出惊艳一线,永远在我面前两尺之处。
    我不知道她是谁,却能明显感觉到,那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
    “一掌劈下去,就这样,运足全身力气,从丹田气海到膻中穴,不要四分五裂,要一直让这股力气贯注到右臂、右掌,一掌劈下去,这块红砖就断了。就这样,劈一千块砖,你的红砂掌就大功告成了。来,笨小孩,你来试试……”这是另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差不多是八九岁的样子。
    同样,我看不见他,眼前只有一块半旧的红砖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