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一条小缝,走廊里的新风立刻灌进来。
    我飞快的向外扫视了一眼,随即后撤,以防敌人发动突袭。
    走廊里的确没有人,但那种安静是令人心生恐惧的死寂,仿佛预示着玉狐禅麾下所有的人都已经被黄花会格杀。那样的话,除了我和玉狐禅,外面就只剩敌人和死尸了。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二战年代,日寇成片地倒地,自然会让国人大呼畅快,把酒相庆。可惜,现在是和平年代,即使这些隐居基地的日本人有必死的理由,执行者也只能是国家政权,而不是某一个人或某一个江湖组织。
    门打开一尺,已经可供一个人侧身挤过,但我不敢轻举妄动。越是安静的地方,越是陷阱重重,容不得半点疏忽。
    “没有人?”玉狐禅在我身后遥遥地问。
    我没有回身,只是沉默地点头。
    “风里……似乎也没有血腥气?”她很机警,仅凭着涌入的新风,就能判断外面的情况,“既然没有血腥气,是不是……是不是就代表我们有些神经过敏了?”
    我知道,那是她一厢情愿的希冀。
    第六感不会骗人,杀机既然涌现,敌人就一定曾经存在,并且还未远离。
    “基地共有多少人?如果屠戮开始,敌人会从哪个环节入手?”我问。
    “总共一百三十人,三十人为后勤,一百人为战斗组。我命其中十人跟随桑晚鱼去了反贼坑,其余九十人在各自岗位上随机待命。机房里那些人……只能算是杀人机器,只能服从命令,无法产生自主意识。”玉狐禅回答。
    “反贼坑”这三个字越听越刺耳,但这已经成了敦煌百姓们约定俗成的叫法。
    封建社会中,一切起义军队伍都被官府称为“反贼”,造成了无数“官兵捉贼”的血腥画面。真正意义上来讲,一旦封建官府无能、无信、无义、无耻,那么这些所谓的“官兵”实际正是“蟊贼”,欺压百姓,搜刮压榨,披着官兵的衣袍,最终无恶不作。在老百姓心里,那些通缉令上的“反贼”才是真正的英雄。
    所以,“反贼坑”这个名字真的应该从老百姓的头脑中抹去了。像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人,是真正推动了历史变革的斗士,为当时昏聩、暗昧的明朝政府压迫下的中原百姓杀出了一条好人的生存之路。
    他们是英雄,以“普罗米修斯盗火”的大无畏姿态,向封建王朝宣战,与辛亥革命中的各路将领们具有同等的历史地位。
    “好,我有种可怕的预感,敌人‘擒贼先擒王’的战术没有奏效,很可能要走另外一条路。”我说。
    玉狐禅快速地来到我的身后,贴着门边,向外面窥探。
    “的确没有人,如果需要,我可以马上出去察看基地内动向,通知所有人加强戒备。当然,我也可以——”她回过身,向电脑桌尽头的大显示屏指了指,“通过监控设备观察基地内各个节点的情况,从内部通讯系统中发出警告。”
    那正是我最担心的,现代人太依赖于科技手段,即监控器、摄像头和通话设备。
    这些统统可以造假,很多技术手段早就颠覆了中国古人传下来的“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的真理。二十一世纪,各种高科技手段层出不穷,视频资料、实时监控画面、声音文件都可以造假,并且不必花费太大成本,就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我不回应,玉狐禅就明白我的想法了,眉宇一凛,脸色更加惨白。
    “我们面对的是黄花会大将军。”我说。
    玉狐禅肩头一震,沉默了几秒钟,缓缓地重复我的话:“我们面对的是……黄花会、大将军——一个统领‘复国雨、晚来急’六大部队的神勇无敌大将军。她是上过国际刑警特级通缉令的人,也是刺杀过心月无向派‘京都三智者’的超级杀手,是日本忍者的噩梦……”
    大将军做过很多事,有些惊天动地,全球皆知,有些却十分低调,只有那些遭到重创的帮派才能体会到她有多可怕。
    “看那两行字。”我向白板指了指。
    玉狐禅转头,轻轻读出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好句,好句,真是好句。这是日本历代天皇最欣赏的句子,史料中记载,当年第一批海军登船出发时,天皇正是用这样两句中国古诗来勉励他们,以‘为国战死大海’为最高荣耀,以‘武士道精神无敌’为最高信仰。结果,将军百战不死,终于以战胜者的身份登临亚洲陆地,踏上了当年朝鲜国的地盘。”
    日本人全国上下皆尊崇中国文化,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民间孩童,都能从中国古文中引经据典,当成是人生的座右铭。
    《木兰辞》是一篇励志古文,曾激励过无数中华青年,为保家卫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日本天皇用“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来激励海军远征,而彼时的政府高官,也曾用“十万青年十万兵”来激励学校里的大学生们投笔从戎,疆场杀敌。
    “俱往矣。”我淡然说。
    日本天皇的野望已经变成灰色的历史,而“战犯、法西斯、刽子手、日本罪人”等等耻辱之帽也永远地扣在皇室头上,无法摘去。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玉狐禅苦笑着接着我的话说下去。
    “这两行字之前不存在,尤其是,我拖动白板的时候,就曾留意过,上面连一个笔画都没有。现在,却多了十个字,而且——”我向白板架子下部的凹槽里望去,那里有一支粗短的白板笔,笔帽摘下,笔头仍然湿润。
    对比笔头的直径与白板上每个字的笔画粗细,毫无疑问,就是这支笔在白板上留下了那十个字。
    唯一可惧的是,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人进入,也没有听到摘笔帽、写字、放笔的动静,这白板上就莫名其妙地多了十个字。
    “有人进来过,在我用电脑桌、白板设阵阻挡曲尺穿心箭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留下信笺,又在白板上写字。对方很从容,也很有耐心,看起来像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我说。
    玉狐禅的眼中渐渐浮现出绝望:“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可就真的太危险了。”
    她走到白板前,垂手去拿那支笔。
    我立刻阻止:“不要碰,也许是个陷阱!”
    玉狐禅的右臂停在半空里,食指指尖距离那支笔仅有一寸。
    “也许有毒,也许是一个诱饵,总之,不要碰它,这应该就是个复杂的陷阱。”我继续解释。
    我一直都在强调,陷阱无处不在。
    黄花会与日本忍者之战,就是一场计算与被计算、算计与被计算的反复较量。谁若是最先失去耐心,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宁愿以不变应万变,困守于斗室,耗尽敌人的耐性。相反,玉狐禅正在失去耐心,不断产生“杀出去”这种孤注一掷的想法,这是非常可怕的。
    如果没有我的极力阻止,敌人已经占尽了上风。
    我注意到,当我把白板拖到门口的位置时,它也就成了曲尺穿心箭最明显的目标。
    玉狐禅去拿那支笔,无意识地站在了白板面前,她的身体也就正对着曲尺穿心箭的箭镞。
    我并没有提醒她及时避开,这种情况下,如果她无意中成为诱饵,那么势必会引发敌人的攻击。
    唯有如此,我才能发现大将军真正的想法。
    电脑桌上的信笺、白板上的字、凹槽里的白板笔等等全都是诱饵的一部分,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我们与大将军都变成了猎人,针锋相对。计策百出。
    他猎杀我们的同时,我们也在猎杀他,他抛出的诱饵又会成为我们反猎杀的诱饵。
    这是大智者之间的较量,是一场勇敢者的游戏。输了的人不但要出局,而且要丢下自己的性命。
    我望着玉狐禅,两侧眼角余光一边盯着走廊尽头,一边盯着室内。
    既然大将军采取的是多边进攻的方式,那么我的应对也必须全面开花,在各个层面、各个节点见招拆招,以退为进。
    走廊里始终没有动静,风中也没有危险气味,尤其是没有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气。
    这很容易给人造成错觉,以为外面的情况毫无变化,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工作,根本没有敌人趁虚而入,伺机杀戮。
    “好了,只是一支笔而已,只是十个字……想象中的强敌并未露出獠牙。”玉狐禅轻轻说。
    她保持着那种姿势已经超过一分钟,门外没有杀手,甚至都没有出现任何与杀戮有关的预兆。
    “敌人在等待,等待最好的出击机会。”我平静地解释。
    我能想到,当我们讨论这些字、这支笔的时候,那倏忽来去、诡异莫测的敌人也在计算着将我们一网打尽的手法。
    “基地内部有很多凶悍的机关,尤其是在几条秘密通道内,都放置了超过十种自动捕猎的淬毒机械装置。敌人从密道侵入,并非轻而易举的事。我们不如做最好的打算,大敌已经遭机关捕杀,不死也得重伤。现在,我们要么出去巡视,要么继续刚刚的工作,你说呢?”玉狐禅的声音越来越大,一直传到走廊里去。
    她说的那些话意思虽然轻松,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与话里的意思完全相反。
    我欣赏她的聪明,不用点醒,就能理解我的计划。
    身为诱饵,只有装得极为逼真,才能引诱敌人上当。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那么,我保留自己的观点。”我说。
    玉狐禅的手继续下探,避开那支笔,拿起半旧的海绵擦,擦拭白板上的字。
    有意无意的,她擦掉十七个字,只留下“将军”和“死”字,于是,白板上的字就变成了“将军死”这句话。
    如果大将军在门外的某处窥探,就一定会看到这种改变。
    “结束这一切吧。”玉狐禅扔下海绵擦,轻松地旋身。
    现代化*械精准度极高,二百米之内,误差不超过半厘米。我希望大将军的进攻武器是狙击步枪、带瞄具突击步枪或者带瞄镜速射手枪之类,那样的话,在敌人扣动扳机之前,枪上的瞄具就会提前暴露其方位,给我们瞬间反杀的机会。
    我胸中没有怒火,更没有杀机,有的只是古井深谭一样的无波之水。
    唯有心如止水,才能提前百分之一秒发现敌人,抢先十分之一秒发动攻击。
    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杀死一名高手三次,结束这场危险而乏味的游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