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此人是标准的“大日本主义者”,将大和民族的纯正血统看得很重,对日本以外的任何一个民族都持怀疑态度。
    这是科研人员的通病,学术界历来如此,高冷薄情,桀骜不驯,恨不能将所有人都拒之于千里之外。
    “我们会在实际工作中一一印证,龙飞先生的为人毫无问题,做事原则也足够公平公正,松本先生不必担心。下一步,他会逐步介入你的工作范畴,希望你能给予协助。”玉狐禅说。
    她没有急于为我辩解,更没有训斥对方,而是心态平和,容纳一切不同意见。
    我猜,这才是玉狐禅的本来状态,否则日本方面怎么可能派她单独领导这个基地?
    松本泉冷冷地哼了一声,看都不看我,耸了耸肩膀,转身离去。玉狐禅把文件袋递给我,叹了口气,回到液晶屏前面,继续观察监控。
    我打开文件袋,把里面的一叠报表放在桌子上。
    这些报表的题目是《冷冻库监控日志》,上面的数据分为十五大类、三十二小节,包括温度、湿度、空气中氧气含量、微生物动态、脉搏、血压、呼吸频率、体重等等,凡是能够想到的项目,都在列表中体现出来。
    每一张表格代表的时间段是两小时,全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连续进行。
    从这些表格中可知,要想维护植物人的正常状态,工作量非常繁多,而且这是一个无法中断的过程,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直到植物人生命结束或者是此项目完结。
    当然,这些植物人是宝贵的实验资源,非常独特,绝无仅有,值得日本人这样做。更进一步想,这是反弹琵琶图留下的最终线索,假如有一天真的从植物人身上找出了莫高窟的秘密,此前所做的全部工作就非常值得了。
    表格上所有的签名都是松本泉,由此可见,他在本次实验中的分量。或许正是如此,玉狐禅才会对他始终客客气气。
    所有数据中,我对植物人的呼吸频率这一指标最感兴趣。
    在一号植物人的日志表上,我看到草薙菅的呼吸频率一直处于每分钟十次以下。也就是说,他长期处于极低的新陈代谢状态之中,无论身体的成长还是退化,都十分缓慢。换句话说,虽然他的年龄一直随着时间加大,但身体素质、生理机能却尽可能地保持原样,衰老程度,是普通人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
    这是最可怕的——松本泉在这个冷冻库里制造了近乎永生的人。
    从这些数据中可知,日本人对于植物人的维护相当用心,各项数据的控制非常及时。只要不遭到大规模的破坏,植物人就会一直状态平稳地生存下去,不断接受各项实验。
    我能想象,在我和玉狐禅相遇之前,一定还有其他高智商的人才进入基地,参与实验。
    尤其是刚开始的阶段,玉狐禅所挑选的协作对象一定都是日本人,而且政治倾向、家族血统都非常纯正,是完全值得相信的纯粹的天皇拥趸。
    或许在松本泉那一类人看来,政治正确比智商高低更重要。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绝对效忠天皇的人,而不是一个心存不轨、后患无穷之辈。
    我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所以对松文泉的轻蔑与不屑毫不在意。
    在我看来,对于草薙菅的研究,前途光明,道路曲折,还需要无数人不间断地努力很长时间,并且需要有国家政权这种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上的支持。
    普通帮派,根本难以为继。
    黄花会背后是由五角大楼全力支持的,如果植物人落入他们的手中,也并不会产生毁灭性的结果。或许恰恰相反,美国人的高科技能够弥补日本人的不足,让植物人焕发出新的生命,为敦煌研究带来新的突破。
    “强强博弈,最终花落谁家呢?”我不禁摇头叹息。
    面对这些表格的时候,我深深感到,日本人严谨、工整的性格很多时候限制了科学研究的发展。他们只能各种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极少产生发散性的思维,太多时候思路被限制住了,不可能有跳跃性的突破。而这一点,正是美国人最擅长的。
    身为一个中国人,我的目的是揭开莫高窟的秘密,找到传说中的敦煌天机。只要这秘密永远属于中国,其成果为中国人所有,那么,我并不介意其他国家科学家的帮助。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一向都是正确的科学研究态度,如果只靠一个帮派抱残守缺,占据最重要的资源,那么,植物人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如果玉狐禅在自己既定的路线上走下去,很可能会落到“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既不能洞悉草薙菅记忆里的秘密,又失去植物人,被迫远离各派势力争夺焦点。
    我至少用了十分钟来阅读这些表格,尽量深入地理解松本泉的工作。这样的话,当我再次进入草薙菅的记忆时,就会有章可循,对草薙菅所处的复杂生存状态有更深的了解。
    说一千道一万,所有的科学研究都是理论上的东西,必须有一个真实的人去践行这些理论,实际操作每一个环节,才会把理论落到实地,产生可见的结果。如果松本泉明白这一点,对我的态度肯定完全不同。
    玉狐禅一直在观察监控器,可惜的是,除了松本泉,节点各个通道上再没有出现其他人。
    我对松本泉的来去持有小小的怀疑,但却没有直接说出来。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全盘托出自己的想法,只会给玉狐禅带来更大的恐惧,反而得不偿失。
    “一直都没人出来,但平时这个时间段,通道内至少五分钟就有一人经过——有人动了手脚,一定是有人动了手脚!”玉狐禅自言自语。
    “中央电脑系统由谁管理?也是松本泉吗?”我问。
    玉狐禅点头:“对,管理程序是五年前由他研发的,三次换代升级,都是由他一人完成。不过,别担心他的忠诚度,他是皇室的外戚,命运始终跟皇室捆绑在一起,没有任何理由反水。”
    “如果有人可以用迷魂术、移魂大法之类的异术操控他呢?岂非也能达到跟‘反水’一样的效果?给他打电话,我想跟他谈谈——不,先将他的电话定位,然后再打。我们可以相信任何人,也可以怀疑任何人,绝不能放过一丝疑点!”我的态度十分坚决。
    我有点后悔,刚刚轻易地把松本泉放了回去。
    在那种情况下,其实我可以先行软禁他,把他留在原地,即便不能成为助手,也会减少意外发生。可是,他放下文件袋就离去了,现在已经不知处于基地的哪个角落里。
    现在,先确定他的位置,再开始通话,就能判断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作为一个核心管理者,他此刻应该在某个合理的光明正大的位置上,而不应该藏在暗处。幸运的话,单单是定位这一项,就能让某些事浮出水面。
    玉狐禅在液晶屏下面的电脑上点了几次,屏幕上马上出现了基地的立体俯瞰图。
    “他在……五层的机房里,那是他的管辖地点之一。”她指着图上地下五层里的一个红点说。
    “好,打给他,问问他,我想进入草薙菅的深层记忆,到底还需要注意什么?或者,有没有速成的方法?”我轻声吩咐。
    松本泉对我很不屑,此类问题能够刺激到他,让他的某些真实想法脱口而出。
    玉狐禅拨通了松本泉的手机,振铃十几次,电话终于接通。
    她摁下免提键,机房中的嗡嗡声清晰地传来。
    “松本先生,我有个问题,刚刚忘了问你。你在哪里,我是否可以过来跟你谈谈?”玉狐禅问。
    松本泉的回答很正常:“我在地下五层机房,这边有些机柜出了小问题,有事在电话里说就可以了,一样方便。”
    玉狐禅不动声色地说:“就是两个问题,龙先生想进入草薙前辈的记忆,问一下有没有什么速成办法?”
    我预测,松本泉会针对这个问题大放厥词,甚至会侮辱我的智商。
    “没有,请转告龙先生,我祝他好运。不过,之前从来没有人成功过,如果他的智商足够高,能够驾驭另一个智者的思想的话,那他距离成功就不远了。”松本泉沉稳地说。
    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这几句话根本不符合松本泉的想法,跟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大相径庭。
    “好,我一定转告他,请放心。”玉狐禅说。
    谈话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但我不肯就此放弃,马上贴着玉狐禅的耳朵低语:“问他,表格上有很多数据读起来可信性极差,其中原因是什么?”
    松本泉是个刻板谨慎的日本人,如果质疑他的工作,那一定会激怒他。
    开口之前,玉狐禅望着我,似乎对这些话极为抗拒。
    “尽管说,这是最后的杀手锏。如果能验证清楚他的身份,做再多试探都是有价值的。”我继续说。
    “松本先生,刚刚你送来的表格上有很多数据令人费解,可信性极差,是不是弄错了?如果方便,请你忙完手边的事,就请过来解释一下,可以吗?”玉狐禅问。
    松本泉并未被激怒,而是简单答应了一个“好”字。
    这一次,连玉狐禅也有些诧异了。
    她捂住送话器,转头贴着我的耳边低语:“松本泉平时十分刻薄,如果谁质疑他的工作,一定会暴跳如雷,不会这个样子。”
    我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证据,这些反常行为证明,松本泉已经变了。
    “告诉他,稍后见。”我低声吩咐。
    玉狐禅对着送话器,重复我的话:“那好,松本先生,稍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