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我说。
    这不是谦逊的套话,而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雪菩萨虽然蜚声于海外,但大陆江湖却从各个渠道知道了她的名字。
    爱戴她的人,恨不得顶礼膜拜,为她供奉长生牌坊。仇恨她的人,却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当然,这些爱与恨,都与雪菩萨无关,她一直都活得好好的,不断地做着妙手回春、济世救人的好事。
    最出名的,她在大前年和前年两度莅临洛杉矶,治好了华裔帮派大佬夏目尊的沉疴,使其重振雄风,再度执掌唐人街华裔社团的权柄,惩恶扬善,行侠仗义,使得海外华人社团的形象进一步变得高大完美。
    雪菩萨治病救人有自己的原则,看得起的,分文不取,竭尽全力;看不起的,虽然千金献上,仍然嗤之以鼻。
    正因如此,她才成为了江湖道上侠义人士最尊重的女子之一。
    “何须客气?”雪菩萨微笑起来,容颜仿佛白雪覆盖的远山峰顶,冷冽不可亲近。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阁下。”我由衷地说。
    “坐。”她又向那椅子一指。
    我顺从地走过去坐下,抬头注视着她。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到敦煌来,明明前日,我还在港岛文华酒店的顶层与雷先生把酒言欢,畅谈港岛美好未来。四十八小时内,就飞抵敦煌,亲临战斗第一线。唉,人生无常,恍如流星追月。无常无常,方是平常……雷先生这句话,也端的是人生至理名言。”她轻轻喟叹,目光清冷,落在我的脸上。
    在港岛,只要提到“雷先生”这个称谓,那就一定指的是雷动天。
    甚至在全球华人圈子里,再没有一个姓雷的人,能盖过雷动天。所以,这个雷姓,仿佛已经被雷动天一个人所垄断。
    我想问“雷先生好吗”,但这五个字已经到了喉咙口,却硬生生地压下来。
    港岛已经远了,敦煌才是我目前最关注的地方。
    俯视眼下,放眼未来,倾尽全力,拯救苍生——这才是我当下要做的。
    “人生真的是无常的吗?龙先生,你对这两个字怎么看?”雪菩萨接着问。
    “但求努力耕耘,不问秋冬收获。”我回答。
    我本以为,送柏晚鸯到了此地,救她才是第一要务,但看雪菩萨的意思,柏晚鸯的性命并不重要,而她从港岛至此,另有极为重要的任务。
    “谬论,呵呵,谬论,那是骗骗君子的谎话罢了,想不到龙先生也会引用欺世盗名者的谬论,岂不好笑?”雪菩萨笑起来。
    她的白衣轻轻颤动着,本来凛然的表情,也渐渐冰雪融化。
    其实,她是一个极美的女子,这一点谁都能看出来。当她像普通人一样微笑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华美令人惊叹不已。
    既然她是从港岛来,而且刚刚见过雷动天,所以我就下意识地将她与明水袖相比。
    她的美在于“神”,真的有天神菩萨身上才有的那种宝相*、凛然端正之美,即使明水袖贵为大明末代公主,仍然无法相比。
    “时间如此宝贵,何不尽吐真言?我跟雷先生亦是这样说的,唯有真言,方能动人一二,是不是?”她斜睨着我,淡淡地说。
    “我说的,就是真言,心口如一,绝无虚假。”我恳切地说。
    来到敦煌之后,我逐渐摈弃了在港岛时养成的浮躁之气,变得沉潜而朴实,力求用普通人的眼光和处世哲学去面对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所以,到了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该说的、想说的,从不装腔作势,也不矫揉造作。
    “耕耘耕耘,雷先生在港岛耕耘了那么多年,又得到了什么?”雪菩萨再次长叹。
    我从来都看不透雷动天,他的雄才大略、深谋远虑不是江湖晚辈能够窥见的。
    很多发生在他身上的江湖倾轧、帮派刺杀事件都得到了完美的解决,但他绝对不靠着以杀止杀、刀刀见血的残暴手段来维护自己的权势地位,而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是以德报怨,轻松放过那些触犯了他的权威的江湖人。
    我不知道他要什么,霹雳堂雷氏嫡系十三太保、外系十八路堂口以及四百中层干部、六千多堂下兄弟也都不知道这位江湖大佬到底要领着他们向哪里去。
    既然已经离开霹雳堂,这个问题就已经被我搁置下来,不再反复困扰自己。现在,雪菩萨再度提起,我也不得不沿着这个脉络反思下去。而且,我对雪菩萨的到来,也感到有些纳闷,不知道她的医术将会在哪些人身上发挥作用。
    “你稍等。”雪菩萨右手食指轻叩着太阳穴,仿佛想起了什么。
    我点点头,内心希望,她是要出手治疗柏晚鸯。
    大佬斗法,属下无罪。
    我并不希望柏晚鸯有事,无论她的枪伤是怎样造成的,都不该成为帮派斗争的牺牲品。
    “进来吧。”雪菩萨向门外叫。
    门一开,柏晚鸯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双手捂着胸口,指缝中鲜血狂涌。
    我吃了一惊,如果不是雪菩萨在场,我肯定会冲过去搀扶她。
    “晚辈拜见……拜见雪菩萨。”柏晚鸯努力站定,单膝跪地。
    普通枪伤并不难治,即使射击者使用了铅弹造成伤口污染,也有专门的特效药可以杀菌消炎,七日可愈。
    在我看来,这种枪伤对于雪菩萨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
    雪菩萨并未走近去检查柏晚鸯的伤口,而是伸出右手,拇指指尖在其余四指的中部缓缓叩击着。
    在玄学领域中,这种动作被称为“掐算之术”,最早起源于春秋战国之前的鬼谷子一脉,也属于“山、医、命、相、卜”里的一种。
    雪菩萨擅长医术,自然会对以上五大玄学异术都有涉猎,而“掐算之术”介乎于“相”和“卜”之间,其中道理,玄之又玄。
    “有人趁着鹬蚌相争,从中取利。”雪菩萨说。
    这句话大有玄机,柏晚鸯听不懂,但我却瞬间明白,马上反思基地中发生的系列事件。
    基地属于二战日本驻军,后期归于心月无向派管理,由皇室公主玉狐禅亲自督导。基地之战,表面上是黄花会与心月无向派之争,但我一直都隐隐约约感觉到,在两派之外,似乎还藏着另外的一类人。
    雪菩萨所言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所指的,正是我感觉到的那些人。
    “是暗派。”雪菩萨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禁暗自叹息,对雪菩萨的敬佩又更增进了一分。
    因为我也想到了“暗派”之名,但不如雪菩萨想得快、断得准。
    关于“暗派”,详见日本忍术典籍《万川集海》中的“幕府之卷”七、八两章,或者是参阅抗倭名将戚继光论述杀敌心得的《戚家军破贼录》一书。
    以上两套书中,都提到了“暗派”的存在。
    简单说,暗派是幕府时代藩主混战的产物。彼时,成功者都获得了封地与奖赏,成为天皇治下的大名,有钱有势,独霸一方。失败者中不甘心者逐渐聚拢,就形成了所谓的“暗派”。这其中,不乏广受民众爱戴的皇室分支,也有豢养着无数忍者的大地主。
    暗派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这一类人全部隐藏在暗处,比幕府时代屡屡挫伤天皇大军的雾隐雷藏一族更为诡异,根本无从追剿。
    有可靠证据表明,二战末期天皇饱受暗派侵扰,又迫于东南亚与中国大陆的战场局势,内忧外患,两下夹攻,才会毅然决然地做了投降的决定。
    从某种意义上说,暗派也促成了二战的结束,是无意之中为全亚洲人民做了一件善事。
    “大将军说,战局……异常复杂,才请龙先生带我回来,免得龙先生受到……意外袭击。雪菩萨,我的生死并不重要,大将军是一军领袖,她不能有任何的三长两短……在基地中,她已经受了伤……”柏晚鸯气喘吁吁地说。
    她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比路上严重了许多。
    “是重伤,大将军已经受了重伤。”我立刻补充。
    大将军受伤这件事并不光彩,因为她以逸待劳发动袭击,却空斩三十五刀而徒劳无功。一旦传出去,肯定会损伤黄花会的名誉。
    “我已料定,这是她的劫数,避不开的。”雪菩萨淡淡地说。
    柏晚鸯突然放开双手,鲜血从伤口中汩汩涌出。
    “我死,大将军必须生。”她语气坚定、目光深沉地说,“雪菩萨,请你……现在就赶往基地,龙先生可以带路,驰援大将军,确保她安然无恙地归来。”
    我知道,柏晚鸯是真心爱戴大将军的,所以,无视自己胸口的重伤,只把大将军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你该明白,什么是劫数。既然是劫数,又岂能逆天而行?”雪菩萨像是在问柏晚鸯,又像是在问我、问天。
    劫数难逃,抵抗不得。
    劫数已定,人只能应劫,是生是死,全看上天的旨意。
    “我死,换大将军的生,不可以吗?”柏晚鸯颤声问。
    雪菩萨轻轻挥袖:“弱草之生,岂能赎大树之死?鱼虾之祭,岂能抵三牲之礼?”
    她说的话十分深奥,柏晚鸯慌张之下,并未领会其中的意思。
    如果那些话以白话表达,其意思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柏晚鸯的命都未必赎得回一个大将军的命。
    所以,柏晚鸯跪求与否,已经完全没有意义。
    “起来吧。”我说。
    柏晚鸯忠义,这一点没有错,值得人称赞。只不过,她人微言轻,在这场大人物之间的较量中,根本起不了任何意义。
    这是残酷的事实,但也是不争的真理。
    “龙先生,救救大将军。”柏晚鸯转向我,低声哀求。
    “能救,当然要救,你先起来。无论结局如何,每个人都要好好地活着。”我说。
    柏晚鸯摇头:“大将军不能生还,我就不起来,在这里跪到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