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魔手身边蹲下,身子前倾,右耳凑近她的脸。
    “世事难料,一定要打消一切顾虑和成见,接受新的变化……既然遇见,就是有缘,一切都跟随你的心去行走,即便眼下看不清的,总有某个时刻,会让你瞬间顿悟。你肯下去,就是宇宙最大缘法的起源……你能站出来,符合大人物的预料。你去吧,我用性命向你保证,用苗疆炼蛊师三千年来的荣誉向你保证,你一定有此生最大的收获,生命也将因为这一决定而变得……光辉灿烂,如日东升……”大魔手断断续续地说。
    这些话对我了解地洞内的情况毫无帮助,但她郑重其事地一句一句说下来,语气极其严肃,仿佛宗派中人临终托孤一般。
    “最坏情况是什么?”我问。
    “玉石俱焚。”大魔手回答。
    这真的是最坏的情况、最坏的回答,比我估计得更糟糕。
    “黄花会没有备用计划吗?”我又问。
    大魔手*了一声:“我们……的备用计划已经遭到破坏,情况已经糟糕至极限,犹如蛊虫反噬饲主。除了断臂求生,再无良策。”
    她的声音虽然低,却也传到了左丰收的耳朵里。
    “抱歉二位,断臂也未必能求生。其实我们都在等待一个奇迹,你有你希冀的,我有我希冀的,这正是苗疆‘不可思议之虫’的最扣人心弦之处。大魔手,既然龙先生愿意下去,你又何必故弄玄虚,耽误大家的时间?”左丰收嘲讽地轻笑起来。
    “去吧,祝你好运。”大魔手举起左手来,按住了我的手背。
    她的掌心里仿佛有十几枚钢针,与我的手刚一接触,那些针就直刺过来,钻入我的手背,沿着血管与脉络飞速上行,穿过肩关,散入我的身体。
    几秒钟内,我感觉自己的眼睛突然有了力量,眼珠转动灵活,看什么都格外清楚。
    “这是苗疆天蛇胆的力量,黑暗中,能……看得更清楚。现在,我能送你的,只有这些了。”大魔手说。
    我苦笑一声,对于苗疆炼蛊师的做事方式不敢苟同。她以为向我体内灌输天蛇胆的力量是帮我,却不明白,我根本不需要这种力量,对苗疆蛊术、苗疆炼蛊师情愿敬而远之。
    地洞中仍然一片沉寂,我沿着那木梯一步步下去,唯一的感觉是环境气温稍有下降,大概比塔内降低了三四摄氏度的样子。
    地洞入口虽小,下面的空间却大,纵向超过三十步,横向则至少二十步左右。木梯极长极陡,共有三十多级,换算下来,这地下密室的高度约在八米左右。洞口并不是贴着墙边设置的,而是在密室的正中央。所以,如果没有木梯的帮助,任何人都不可能从密室里逃出去。
    除了这木梯,密室中没有任何家具器物之类,相当于一大间毛坯房。
    奇怪的是,大人物并不在这里。
    “嗯……你在哪里?你还好吗?”我没有直接跃下木梯,而是站在距离地面尚有四五级的位置,一边四顾,一边低声呼唤。
    从前看过的资料中并没有“不可思议之虫”的清晰图片,不过,假如密室中有那种蛊虫,我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总能看到一两只才对。
    向上看,洞口投射进的光柱十分昏黄,只能照射到密室的一半,再往下,一片黯淡,模糊不辨。
    “桨姑,桨姑。”我试着叫大魔手呼喊过的那个名字。
    嗒的一声,一只手穿过了木梯的空格,攥住了我的脚踝。
    我低头望去,一个身材瘦削、披头散发的人伏在地上,抬着上半身,手臂伸到极限,才够到了我的脚。
    “桨姑,是你吗?”我低声问。
    “是。”她的声音十分嘶哑,但却很有力气,并没有大魔手那种奄奄一息的无力感。
    “我来救你上去。”我说。
    迄今为止,我并不清楚自己下来的目的到底是“救人”还是“消灭隐患”。
    如果大人物在受到“不可思议之虫”的攻击后心智大变,成了危害人间的怪物,那我只能执行后者,用宝蟾给我的枪结束对方的生命。
    “不,你听我说,这个计划的核心是‘请君入瓮、反客为主’。现在,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必须借助你的帮助,才能完成剩余的部分。”大人物说。
    很明显,她的神志无比清醒,乱发之下,双眼炯炯有神。
    “不可思议之虫在哪里?”我问。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更是我能不能相信她的前提条件。
    “我不知道。”大人物摇头。
    我蹲下去,近距离盯着她。
    “左丰收说,这个地下密室中预先布置了‘不可思议之虫’。你进来,正是自投罗网。现在,你应该意识到了,这密室里有些不寻常之处。”我说。
    她再次摇头:“没有,这密室里什么都没有。”
    “你要找的东西呢?找到了吗?”我问。
    她第三次摇头,说的话却是高深莫测:“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不禁皱眉,那两句话来自一首佛教著名的偈子,原文为——“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与此对应的,则是智商、情商略低的另一首偈子——“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休教惹尘埃。”
    我一时不解,大感困惑。
    “你看这个密室,空空洞洞,一物皆无,是不是能够给人带来某种启发?”大人物放开握着我脚踝的手,扶着木梯,缓缓站起来。
    我粗略计算,密室长度、宽度、高度近似为二十米、十五米、八米,那么其面积为三百平方米,体积为两千四百立方米。
    当初选定罗盘村为秘密基地的黄花会高层们,刻意地在石塔下修建这样的巨大密室,一定是有所图谋,用它来存放某种巨大的物体。不过,密室入口仅有一米见方,与“存放巨大物体”又是完全相悖的。
    在港岛,霹雳堂拥有十几个水上码头,与之匹配的,则是靠近码头的十几个大型货仓,每一个的体积都数倍于眼前这个密室。
    关键是,要想存放巨大物体,其开口一定要大,才有利于吊车、起重机、叉车工作,高效顺畅地搬运物体。假设所有物体都通过这密室顶上的洞口出入,要想填满密室,只怕二十四小时连续不停搬运,都得费个几天几夜。
    “你根本不是来取东西的?这里根本没有你要的东西?”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这里根本没有东西。”大人物的回答印证了我的猜测。
    除了木梯和我们两人,密室内的确是空的。
    我向洞口望了望,不禁担心如何向左丰收解释。或者,大家现在都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误区,都以为大人物会找到某个秘密。实际上,密室中没有秘密,这一点只有大人物最清楚。
    “你下来,我有话说。”大人物低声说。
    我沉吟了一下,缓步下了最后几层阶梯,站在密室的地面上。
    地面不是平的,而是高低起伏,有沙有土。
    我俯身细看,原来密室底部是一个巨大的沙盘,隆起处是沙丘,低矮处是干涸的湖泊。向前看,五步之外,还有一道黑黝黝的山崖,连绵起伏,一直向黑暗中延伸。
    “龙先生,三个月前,我离开北美51地区空军基地;两个月前,我经澳大利亚墨尔本、巴拿马运河、埃及开罗港三地,层层洗白身份;一个月前,我取道港岛进入大陆。现在,我的身份记录很干净,是一个美籍华人,家庭中双亲早亡,我在孤儿院长大。你不要问,先听我说完——”她轻轻捂住我的嘴。
    我心里的确存在太大疑惑,因为大魔手向我介绍时,说她是黄花会的大人物,肩负着巨大使命赶来敦煌。
    按常理来说,黄花会是不需要洗白的,会中高层本来就是白道中人,只要亮出黄花会身份,就能畅行全球,一路绿灯。
    “嗯。”我点点头,从她的指缝里说了一个字。
    她的手很冷,仿佛手指、手掌都是寒冰雕刻而成的。
    “黄花会完了,五角大楼已经下了格杀令,从政府上层、军方高层开始,将黄花会连根拔起,不留转圜余地。其根本原因,就是黄花会高层一直推行的‘换头行动’。”她说。
    我没有感到吃惊,因为江湖人物与大国政治相比,无异于藤萝比之于大树。
    藤萝再粗壮、再茂盛,也必须借助大树才能攀上云霄。一旦附身之处生变,那么,即使是高达数十米的热带雨林食人藤,也会轰然倒下,凋零枯萎。
    换句话说,在政治家眼中,江湖人物只是工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能有思想,更不能自作主张。
    如果这“工具”有了生命,那就犯了政治家的最大忌讳,必须连根消灭,不留灰烬。
    黄花会势力再大,也只是五角大楼诸多工具之一,其根本性质不可能改变。
    “好,我懂了。”我点点头。
    “现在,除我之外,所有美国政府势力范围内的黄花会高层已经悉数被擒,锒铛入狱,被押送至美国关塔那摩海底铁狱的最底层,不可能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所以说,我,就是黄花会的权力之首——”大人物撩了撩乱发,嘴角浮出难以掩饰的阵阵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