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我心里出现了另外一个声音:“杀了左丰收,只能平息事端,这不是上策。”
    我屏住呼吸,沉心静气,仔细地听那个声音。
    这其实是我内心的第六感发出的声音,每逢关键时刻,都会适时出现,在我面前呈现出不同的解题思路。
    “试问一下,自己到敦煌来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不是揭开反弹琵琶图的秘密吗?你反复到这洞窟里来,殚精竭虑,穷尽思维,唯一的目的,就是彻底发掘它的秘密,找到它与你的过去之间存在的某种必然联系,对不对?三年,你为此辗转反侧,困顿不已,连人生的理想追求都淡漠了。眼下,终于有人要帮你打破桎梏,你为什么要退缩呢?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有人能够替你拿掉遮在眼前的那片叶子了,高兴还来不及,为何要阻止呢?”那声音继续说。
    我转过身,无声地盯着反弹琵琶图。
    那舞姬的脸时而清晰而切近,时而模糊而遥远。
    我听见自己的心声回应:“任由左丰收行事,只怕会失控。消灭左丰收,就是要细水长流,慢慢地解开谜题。否则,最终结果呈现出太阿倒持的事态,更不是我们想要的。”
    那声音反问:“慢慢解开谜题?再给你三年,能解开吗?或者两个三年,总共六年、九年、十二年,能有把握解开吗?三年又三年,人生有几个三年?直接说吧,上世纪那么多三年又三年,那么多来自全球各地的研究专家齐聚敦煌,又有谁解开了莫高窟的秘密?就算是王圆箓道士发现藏经洞,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事实上,谁都很清楚,如果循着正途去走,漫说是三年了,就算是三十年、三百年,都未必有人真正领悟莫高窟的秘密,找到反弹琵琶图里蕴含着的深奥妙义。现在,正是一个不破不立的机会。左丰收捣毁了反弹琵琶图,那他就是千夫所指、人神共愤的破坏者,以后将被钉在中华历史的耻辱柱上,就像烧毁了圆明园的八国联军那样。你,任何事都不做,任何力都不出,也许就能坐收渔翁之利,岂不美哉?”
    我必须承认,那声音说得很正确,而且帮我绕过了一个道德的难题。
    建国之后,莫高窟壁画已经成为受到中国法律明文保护的文物,任何人破坏他,都会入罪定刑。另一方面,破坏者还要背上“毁灭人类文明”的民间千年骂名。
    左丰收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因为他反叛黄花会之时,已经成了胆大包天、肆无忌惮的江湖暴徒。
    莫高窟一战之后,胜了,他会远走欧美;败了,也许就举枪自杀。所以,他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炼蛊师之矛”,就是要孤注一掷,在112窟掘出一条道路来。
    理论上,我的确可以坐享其成,等到他做完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解谜工作,最终背后一击,从他手中拿走胜利成果。
    如此一来,我既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又不会有任何损失名誉的风险。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我们可以黑吃黑,外面很多势力也在等着黑吃黑。蝉和螳螂、黄雀和猎人不知有几百种,全都暗中窥探,谨慎选择着出手机会。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敦煌天机究竟是什么,如果那不是能够抢夺的实物,而是一种一次性使用的机会,我们岂不是白白痛失好局?”我的心声反驳。
    当两种声音左右互搏时,我更倾向于自己的心声。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我决定离开港岛的前夕,我最终听从了心声,毅然决然告别雷动天,踏上了与江湖舞台背道而驰的退隐之路。
    这一次,我暂时不知道自己将如何抉择。
    那声音再次反驳:“我只是强调,这是个机会。如果不利用左丰收,而是力阻他的行动,只会让自己陷入双倍危险之中。如果命都没了,还拿什么解谜?”
    我的心声沉默了,因为这是实情。
    即使全力以赴,我也未必能顺利阻击“炼蛊师之矛”。
    良久,我的心声才再次响起:“左丰收已经是江湖大鳄,如果等他获得了敦煌天机再行阻击,只怕为时已晚。在我看来,就算敦煌天机永沉大海,也比落入左丰收的囊中更合适。”
    那声音哂笑起来:“是啊是啊,那样肯定安全,但你追寻的目标呢?是不是百年之后空留遗恨?没有人找到敦煌天机,战斗纷争、江湖杀戮就永远不会停息。左丰收死了,还有第二个、第二十个左丰收站起来,生生杀杀,无休无止。为什么不趁着现在为敦煌天机划上一个句号呢?风险越大,利润越大,这是不变的商业规则。”
    我重重地抹了把脸,没有容许“心声”第二次发表意见。
    这是在112窟里,要解决困惑,还是得从壁画中寻找答案。
    我走向反弹琵琶图,凝视着反弹琵琶图的舞姬。
    从绘画艺术分析,女相与身段有着隋唐时略显浮夸失真的人像风格,但她弹奏琵琶的那只手却是十分写实,修长、圆润、灵巧而匀称,与现代绘画中的手指技法相似。
    百年以来,很多音乐家都提出过“恢复反弹琵琶乐曲”的想法,都想根据舞姬手指接触琵琶丝弦的位置确定其音符,然后借此谱写出一首琵琶界的传世佳作来。
    可惜的是,仅凭一两个音符就构思出整首曲子,实在是难上加难。到了最后,不同国籍、不同门类的音乐家所创作出来的曲子千差万别,从重金属到抒情曲,从交响乐到民乐小调,根本就没有一点点共性。于是,音乐家们的这种想法彻底失败了。
    “你想用反弹琵琶的曲子来告诉世人什么?你在壁上千年,就快到了解脱桎梏的时候了。”我喃喃地说。
    很多美术界的哲学家说过这样一些玄之又玄的话:“肖像画、人物画完成后,被描绘的对象就像被囚禁在一个平面的牢房里,永远无法解脱。即使这些人死去百年千年,其相貌依旧被死死地钉在画框中。这是一件异常残酷的事,只有打破画框,撕掉画作,那些死去的灵魂才能彻底获得解脱。”
    正是基于这种论调,我才会向着反弹琵琶的舞姬如此说。
    她在壁上千年,左丰收毁灭112窟,她的牢房被打破,其囚禁命运也就到了尽头。
    “到那里去,到那里去。”那个声音突然说。
    “到那里去,赶快到那里去——”我的心声也呐喊起来。
    两种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在我心底激荡着。
    我扶着石壁站起来,稍稍定了定神,缓步向前走,一直到了反弹琵琶图的前面。
    恍惚之间,我看到舞姬的五根手指正在琴弦上曼妙地挥洒拂动着。
    以我对音乐的认识,看得出她此刻弹的是一段音符密集、调式跳跃、节奏铿锵、音声激昂的曲子。
    我听不到琵琶声,却能感觉到舞姬胸中亟待抒发的昂扬情绪。
    “你要说什么?你要表达什么?”我看着她的脸,真的希望下一秒钟她能突然从壁画中复活,缓缓走下来,告诉我那个已经被保守了千年的敦煌天机。
    “战争,她演奏的曲子一定是讲述了一场旷世之战……”我感受到,她虽然没有参与战争,但却对战争某一方的胜负极为关心,犹如南宋黄天荡一战中梁红玉擂鼓助阵一般。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战争早就过去,天下太平,盛世安稳,但她为战争弹奏的这一曲,却成了永恒的经典画面。只可惜,世人只知她是为了盛大宴席献艺,浑然不觉她心中系挂的到底是什么。
    “这里将是终点,一个或者揭开秘密或者毁灭秘密的地方。既然这样,再流连下去,也是无益,不如早做打算。大毁灭就要来了,赶紧行动吧。”那个声音说。
    在这里,我似乎能够深刻体会到画中人难以言说的情怀。她在壁上,无言地供人观瞻了千年,丝毫动弹不得,纵有万般无奈,也只能随着时间飞速流逝。
    “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无限感伤地低语。
    我的心声也随着我的情绪变化而低沉起来:“这时候,应该及时做个抉择,或战或避,或顺或逆,必须做决定,剩余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左丰收势大,“炼蛊师之矛”来势汹汹,无论我怎样抉择,都难免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我黯然想到,如果此刻身在局外,拥有一支长枪,就能在高处远距离射杀左丰收,解决一切问题。
    黄花会余党虽多,但却没有可用的将才,能够完成这种任务,白白地错过机会。
    一战至今,狙击步枪的出现,让奇兵制胜有了无数的可能性。比起冷兵器时代的“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现代狙击手更胜一筹,可以在一瞬间扭转战局。
    桨兰舟不是那种狙击手,她对大局的判断力虽强,却不能身兼数职,负起狙击手的重担来。
    我凝视那舞姬太久,以至于思想恍惚,将发生在莫高窟的一系列战斗放在一边,全心全意地为对方筹谋。
    实际上,壁画只是壁画,画中人不过是画家们根据思想深处的记忆描绘出来的,她能代表的,只是画家的思想。
    我如果将某些遥远的片段可以加诸于她的身上,就有点牵强附会了。
    “我会阻止一切不好的事发生,让你永远地留在这里,直到所有的秘密在该解开的时候自然显现答案。”我说。
    明明知道画中人不会听见,我仍然郑重地右拳当胸,向她起誓。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缓步向外走。
    左丰收站在洞窟外的栏杆边,背对着洞内。左右两边,十步之外,站着他那群荷枪实弹的从人。
    见我出来,所有人都暗无声地举枪,向我瞄准。
    这种情况下,左丰收一声令下,我就免不了横尸于地。
    “把枪收起来,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贵宾?”左丰收举起右手,依旧背对着我,轻轻摇了摇。
    那些人立刻垂枪,但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