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我记起了哲学家们看似玄妙、实则无用的话。
    我希望能解决电隼遇到的问题,同时,深度理解“反弹琵琶图”里蕴含的深奥秘密。
    如今,对我最有利、最有吸引力的一点就是简鹏飞的出现。他这种莫高窟研究家跟现代所谓的专家不同,其见解是建立在无国界、无政治、无私欲的基础之上,即“忘我之说”。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讲真话、办真事,揭示天地间存在的唯一真理,还世界一个本来面目。
    我无意诋毁国际上那些风头正劲、挥斥方遒的敦煌专家,无论来自外国的还是来自国内的,他们都有各自的独特观点和理论依据,从不同角度,对伟大的莫高窟奇观进行着阐述。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简鹏飞是简鹏飞,三者不可同日而语。
    看着空荡荡的古舞台,我突然抚胸大笑,笑电隼的痴愚妄想,笑保镖们的风声鹤唳,笑这个北方国家的外强中干,笑世间亿万人的叶公好龙……每个人都想不劳而获,盼着天上掉下馅饼来,而且砸到自己头上。他们对于问题的研究,就只限于在室外安置摄像头,然后躲进堡垒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辐射伤害不着,磁场威胁不着,只做“温室中的研究”,并振振有词地通告世界——“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但此题无解。”
    “这世界,成功者寥寥无几的主要原因,就是大多数人缺乏对成功的高度渴望,只是在喊口号、说空话而已。大家都太爱惜自己的羽毛了,把‘好好活着’当成了第一准则……”我不愿再想下去,抓起两大把雪,在发热的两颊上缓缓揉搓着。
    与其嘲弄别人,不如静心冥想。
    我慢慢地调整坐姿,双腿似盘似坐地交叉起来,双手掌心按住膝头,接着控制呼吸,使得一呼一吸的节拍跟上雪片跌落的“簌簌、簌簌”声。
    冥想是印度瑜伽大师们几千年来的精神、身体研究之精华,宝贵而有效,绝无虚言。
    当我用意念的力量开始“内视”的时候,渐渐摒弃了外界的杂音,两耳一片清净,然后便听到了自己的“心音”。
    在这种境界中,人与自然渐渐融为一体,与纷纷大雪一样,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或许是十几分钟,我忽然听到了一阵古乐声,应该是古琴、笙箫、胡琴、羌鼓的合奏,原始而生动,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灵气。
    我睁开眼,北极光仍在,光影之中,古舞台上多了许多模模糊糊的影子,而那些古乐声就是由影子手上弹奏出来的。
    “这大概就是电隼看到的——幻由心生,人在这里,幻象就在人的眼中,却不会被摄像头拍到。”我知道,自己的构想完全正确。电隼因危险而撤离,将永远无法再次见到幻象。
    我试着揉搓眼睛,却始终无法将那些影子看清楚。
    “幻象来自内心,眼睛无能为力,只有强化心声,才会深入其中。”我无声地闭上眼,放松精神,对那些影子的存在不迎不拒,任其自然。
    不知不觉中,我似乎重新回到了三年之前的莫高窟。当我作为画师团的一员,第一次获准进入112窟时,站在反弹琵琶图面前,呼吸着洞窟中独有的干燥气息,浑身都紧张得瑟瑟发抖。
    那时的我,对莫高窟充满了敬畏,那些壁画、隔墙、雕塑、佛像在我眼中都是价值连城的国宝,连伸出小指触摸都不敢,只是屏住呼吸,凑近去观察。
    这是我对莫高窟最真实的感受,从未将它当成一个旅游风景区,而是一本玄学世界的大辞典,不敢有丝毫的轻慢亵渎之心。
    每次进入洞窟,我都自觉地将手机静音,说话时音量低下两个八度来。
    其他画家都会在背包里捎带一些零食、水果、饮料之类,画累了,掏出来就吃,毫不顾忌礼仪。我则完全不同,从不在洞中吃东西,即便是拿出杯子喝水,也避开壁画和佛像,免得失了礼数。
    在我的潜意识中,壁画中的人物、佛龛上的塑像都是有生命力的,目光如炬,俯瞰众生。
    谁若对他们不恭,必遭无妄之灾。
    在我眼中,反弹琵琶图里的年轻舞者*美丽,动作充满了哲学的智慧,绝无半点娱乐戏谑的意思。我虽然到现在还没领悟到其中真谛,但分明感觉到,她是在用那独特的动作警示世人。
    古乐声越来越清晰,我没有睁眼,只是尽力感受演奏者的存在。
    我闻到了莲花的香气,前后左右,香气氤氲弥漫,完全盖过了冰雪散发出的凛凛寒气。
    古乐声渐渐低徊,一曲琵琶声响起,由缓慢、柔和、清晰渐渐快速、激越、高亢,瞬间点燃了我胸膛里的热血。
    我下意识地睁眼,就在古舞台的正中,一个美得如同夏日莲花初绽的女子正在挥指疾弹。
    她是那么美,以至于我一看到她时,过去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的美女们立刻黯然失色,全都被比了下去。
    美尚且次要,最重要的,她与琵琶、与琵琶曲融为一体,人即琵琶,人即曲调,使我大为恍惚,竟然分不清到底是人美还是琵琶声美。
    “她到底是谁?”我喃喃低语。
    她当然不是112窟中壁画里的舞者,而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女子。怪不得电隼只看一次就被她迷住,如果不是我有坚强定力,也会身不由己地陷进去。
    我向前伸手,触摸到的只是空气。
    古乐与人物都是幻象,我这样做,实在多余。
    我站起来,那女子突然旋身,琵琶放到背后,双手十指丝毫不乱,琵琶声如狂风暴雨一般躁响起来。
    “是杀伐……是激战,是面对大敌时的绝望抗争,这样的古乐,能够催人泪下……”我仔细品味琵琶声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心情忽然一沉,意识到这其实是一首哀乐。
    哀兵必胜,同时,哀兵必死。
    琵琶曲歌颂那些为国捐躯的志士,同时也为他们奏响了最后一曲挽歌。
    在北方联盟还未瓦解的时代,有一场战争被称为“卫国战争”,是二战中的无数经典战役之一。那一战,北方联盟全民皆兵,连刚刚放下书包的少女、怀中婴孩嗷嗷待哺的少妇、被沉重生活压完了腰的老妇,全都捡起青壮年战士牺牲后留下的钢枪,毅然决然奔赴战场,与入侵者展开血战。
    一役之后,入侵者惨败,一路西逃。北方联盟乘胜追击,跨过半个欧洲,攻入柏林,将北方联盟的大旗插上了纳粹的总理府楼顶。
    那一役用“悲壮”二字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在我听来,这一曲反弹琵琶,等于是为那一役中牺牲的、重伤的、幸存的人送行,送他们登入勇者的天堂。
    “我懂了,我懂了。”我在心底自语。
    对于任何一件艺术品来说,只有领悟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才能突破表象,深入其最终意境。
    这琵琶曲是艺术品,112窟的壁画也是。我领悟了琵琶曲的含义,却没明白壁画要表达的意思。
    “跟我来吧。”有个声音说。
    舞者背后,似乎有人离席转身,倒背着手,一路远去。
    我立刻跟上去,浑然不顾山势险恶。
    很快,我们一前一后离开了古舞台,所有古乐声都被抛在脑后。
    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瘦骨嶙峋的男人,头发极长,拖曳至地,发脚垂在雪中。
    “我们去哪里?”我问。
    出乎意料的,他虽然开口,却没有回答问题,而是一字不差地重复了我的话:“我们去哪里?”
    我一怔,脱口而出:“前辈,我为了求解问题而来,请不要开玩笑,我耽误不起时间。”
    他仍然同样重复,不回头,也不停步。
    我加快脚步,试图超过他,将他拦下来。可是,我飞奔了一阵,发现他也以同样的速度飞奔,我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缩短。
    到了最后,我倏地停步,他也立刻停下。
    我们此刻站在一大片竖直的石壁前,相隔一丈距离。
    “你到底是谁——你是我的影子?还是……我是你的影子?”我脑子里的奇怪念头越来越多,但仍然凭着超强的第六感,一下子意识到,这是一场跟影子有关的追逐。
    他虽然站在前面,却是我的影子,因为光线是从我背后照过来。如果我转身向回跑,他就变成了追逐者。可是,我心中仍有疑惑——“我为什么会变成像他那个样子?”
    无论身高、胖瘦、行姿,我们都截然不同,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面向山崖。
    不出所料,他也转身对着山崖。
    “这原本是一场北极光中的夜宴,但由于你的出现,我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你虽然不说话,却能给我一种醍醐灌顶般的启迪——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是我的以后或者从前?是我的后车之鉴或者是前车之辙?好吧,无论你是什么,都让我仔细看清你,可以吗?”我说。
    他仍然重复着我的话,但是,我说完之后,双掌在石壁上一拍,身子逆时针急旋。
    我这样做之前,知道他也会像我一样旋转,但是,根据人眼的“视觉暂留”特性,我能在旋转之时,勉强看清他的侧面,也就能知道,他到底像不像我、是不是我。
    很快,我的疑问就得到了答案——他就是我。
    也就是说,我看到的是另一个“我”,体型虽然不同,五官却是一致。
    我不禁愀然无语,因为自我记事以来,从未像他一样穷困潦倒过。
    他的模样,相当于尼泊尔加德满都大街上的苦行僧,衣衫褴褛,可怜至极。
    “如果他代表的是今后的那个我的境遇,我该如何改变这一切?”我的心猛地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