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历过本世纪初防治急性传染病的危机事件,在那时候,必须采取步步隔离、严密设卡的方式,将所有传染渠道切断。最后,人类变成了一个个居住孤岛,彼此鸡犬相闻却不敢有丝毫实质性的接触。事实证明,这就是最有效的解决办法,没有第二条路可行。
    如影子所暗示的,历史上发生的多起人类灭绝计划都跟“镇魔”有关的话,那么人类的历史又将被再次改写了。
    不必费力思考,我就能举出公元1800年至今的十几次人类灭绝事件,有些是因为天灾,有些则是统治者意志指挥下的绝对屠杀。
    一战、二战期间,无论正义一方还是非正义一方,都有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人在战争中死亡,从人类大名单中抹去。
    在臭名昭著的纳粹集中营、轴心国战俘营、亚洲新战术合作所里,太多无辜者在焚烧炉里灰飞烟灭,成为大地上永远不灭的冤魂。
    纵观历史,每一次改朝换代,都有大批人倒下,用毫无价值的鲜血浇灌着沉默的大地。中国诗人用“一将成名万骨枯”来总结战争的意义,小兵的鲜血最终染红了胜利者的盔缨,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驰骋入京,登基坐殿。
    “你猜对了。”影子说。
    我摇头:“不可能,无辜者不应该为这种所谓的‘镇魔’丢掉性命。‘镇魔’是全人类的事,岂能变成政治家的杀人游戏?”
    “哪里是游戏,哪里是实事,谁能分得清?‘镇魔’开始的时候,总有无辜者被波及,这是无法避免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历来都是如此。”影子说。
    我忽然觉得有些灰心沮丧,想到《道德经》上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在“上天、大地”所代表的高层统治者眼中,百姓万物皆为草狗,一挥手、一抬足就有几万生灵灭亡,而统治者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自有史官和文学家为其找出各种开脱理由,然后选择其闪光点进行大肆吹捧,歌功颂德。
    “那样,‘镇魔’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喃喃地问。
    “你要什么意义?你想要的所有意义都在‘镇魔’的过程当中,过程就是一切,结局并不重要。”影子回答。
    我苦笑起来,因为影子说的话没有毛病,无法反驳。
    对于死了的人来说,生命已经变成了虚无,再讨论“活着、好生活、分享胜利果实”已经没必要了,因为灵魂根本不需要栖息之所,比针尖、分子、原子更小。地球这么大,能容纳几亿亿亿个灵魂。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能活在当下,活在阳光里,有饭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似乎这就足够了。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幸福,还有什么权利去指责世间的不公平现象呢?
    “知足常乐、安贫乐道”——我又想到了统治者的御用文人们为了安抚贫民百姓的不平思想而推出的种种“毒鸡汤”。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箴言”能让很多穷人变得心平气和,不再觊觎锦衣玉食、高楼大厦、辉煌权柄、美女如云,而是守着自己的陋室、丑妻过完一生,不如意时,再用《陋室铭》那样的文章来反复麻醉自己。
    这样的人,将“做蝼蚁、做顺民、做奴隶”的思想贯穿始终,跪得太久了,竟然已经忘记了站起来是什么的滋味。
    “为了达成‘镇魔’的目标,统治者还会做什么?”我问。
    “任何事——你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任何事。”那影子回答。
    “那么,最终,‘镇魔’会成功吗?”我换了个问法。
    “魔由心生,心活魔活,人在魔在,人亡魔亡。”影子回答。
    这才是个正确的答案,就像中国人常说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样。当人类灭亡,魔女也就灭亡了。
    “我能替你做什么?”我追问。
    “当下,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看到、想到的,就是我看到、想到的,明白了吗?”那影子回答。
    我沉下心来,报出了一个名字:“伏驮。”
    诛杀伏驮,是解决危机的第一步。人类社会绝对不会允许那种超级怪兽的存在,就像从前的恐龙、近代的哥斯拉以及大雪山野人那样。
    “既然明白,那就行动吧。”那影子说。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我愿意留在这里跟影子长谈,然后弄清楚这条绳索上所有绳结的意义。
    我向上看,这条绳索的尽头并不在屋顶,而是透过一个圆孔,一直向上去。
    “从这里到绳索尽头,还有多远,还有多少个绳结?”我问。
    “从这里到大江大河的源头还有多远?源头还有多少水涌出来、淌过来?不要再问那些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了,过去的,你无法把握,只能错过;未来的,还没到来,你焦急也无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把握当下……”影子的声音变得冷峻起来。
    我连退几步,离开那条绳索。
    一阵风过,影子也无声地消失了。
    我走出房子,再次见到日月娘,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消灭伏驮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抛开其它事,专注于当下吧。”
    日月娘点头:“请跟我来。”
    我跟在她后面,走了很长一段路,其间至少两次踏入了与古巴比伦无尽回廊相同的通道,最后抵达了一扇漆黑的门前。
    四周环境全都是白色的,这扇黑门镶嵌在白色的墙壁上,显得极为突兀。
    “门后面,就是你需要的东西。”日月娘说。
    我没有多问,只是简单地下令:“开门。”
    日月娘犹豫了一下,右手握住了门把手,转头看着我:“不多问一些理由吗?要知道,有些门许进不许退,一旦走进去,就要咬牙撑到底。”
    我微笑着挥手:“开门吧。”
    日月娘还想说什么,我伸出手,按着她的手,用力把门推开。
    门内很黑,我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跨了进去,然后反手关门,与外面的白色世界隔绝。
    我什么都看不见,双手向前方、左右摸索了几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突然,我的脚底一软,身体立刻下陷,有一种跌入沼泽的感觉,全身都找不到依托,只是一个劲地下陷,直至遭受灭顶之灾。
    那种感觉,像是一个不会游泳的人遭遇溺水一样,任何动作都不起作用,只是一直下沉,直至水底。
    后来,我就听到了潺潺水声,身体向前浮动,前面也出现了亮光。原来,我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封闭山洞之内,半边是水,半边是岸。
    岸上的石头自动发光,照亮了这片三十步见方的空间。
    我上了岸,看见一块大青石上端端正正地铺着一件衣服——一件金光闪闪的袈裟。
    “那是……佛门袈裟?为什么会摆在这里?”我有些疑惑,马上快步走过去。
    那的确是袈裟,是用丝线和金线交叉编制而成,看上去十分名贵。
    我拿起袈裟,手上沉甸甸的,可知那些金线都是真材实料。
    忽然,前面的石壁上浮现出几行字,写的是:“一念佛堂,灵心莫忘;斩妖除魔,沙落花香。”
    袈裟是禅宗宝物之一,出现在这里,似乎有违常理。
    “沙皇袈裟?”我突然记起了那件事。
    我缓步走过去,轻轻触摸那袈裟,感觉到它十分冷硬,不像是丝织物,更像是将军的铁甲。
    在禅宗法旨中,修行者身披袈裟可以抵挡一切真实侵害及心理杀伤,能够超然物外,而且佛心笃定。同样,最早发明铁甲的人,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沙皇”在普通人心目中是一个残暴的形象,但我深知,任何一名成功的政治家都必须兼具“怀柔”与“铁腕”两种手段。假如只有“仁慈”而没有“严惩”,那么一个国家就将变成毫无纪律性、毫无战斗力的一盘散沙,最终命运,只能是被列强分食。
    从这种意义上说,无论是沙皇还是暴秦,都不过是“铁腕”的象征,都是统治者为了国家稳定而塑造出来的表面形象。
    我双手拎起袈裟,感觉它的重量至少在二十公斤以上,披在身上并不轻松。
    “沙皇披上袈裟,去消灭怪兽,保卫北方安宁?”我进一步拓展自己的思路。
    沙俄曾是最强大的北方民族,只有勇猛刚烈的“马上皇帝”,才能培养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军,攻城拔寨,开疆拓土。与沙皇近似的历史人物,当属蒙古枭雄成吉思汗了。
    日月娘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解答“消灭伏驮”的问题。
    那么,这袈裟能带给我什么?
    猛然间,我看到四面石壁上出现了无数金戈铁马、冲锋陷阵的画面。乱军之中,一头顶天立地的怪兽摇头摆尾而来,将人类战阵冲击得七零八落。双方实力悬殊太大,看上去,人类根本无法捕杀怪兽,最后只能充当怪兽的点心了。
    我听到了激昂无比的号角声,一名披着金色袈裟的将军跃出战阵,飞奔至怪物的腹下,攀着怪物的大腿向上爬,一直到了怪物的脖子下面,将手中的宝剑刺入怪物咽喉。
    怪物倒下,四周将士欢声雷动,大力挥舞着手里的武器。
    那将军把怪物的脑袋踩在脚下,傲然矗立,神勇无比。
    “采取这种方法就能杀死怪兽?”我似乎明白了。
    令人惊骇的是,一头怪兽刚刚倒下,远处又出现了几百头同样的怪兽,影影绰绰而来,将天地之间的空袭全都塞满了。这世界已经不是人类的主场,而是变成了怪兽的国度。
    “人类灭亡了。”我不禁发出哀叹。
    接下来,令人扼腕叹息的一幕出现了。所有将士集结,在那披着金色袈裟的将军带领下,高举宝剑,狂鞭战马,向着怪兽迎击上去。
    那场大战的结局可想而知,所
    有人都将战死疆场,无一能还,包括这袈裟的主人。
    我想,这袈裟上一定曾经沾满了那将军的鲜血。
    “实力相近之战,可以奋勇搏杀,以求战胜对手;实力悬殊之战,则是螳臂当车,只为理想与信念而战,胜负结果如何,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后辈们会继承勇士们的信念与勇气,将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战斗进行到底。”这就是我此时此刻唯一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