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来,围绕藏区的各国都成立了藏传佛教研究院,主要目的就是找到一种能够完整翻译藏语的新技术,把那些晦涩的、多方言的藏语集中统一起来,重新编纂一种能够通行藏区的唯一语言,将喜马拉雅山脉两侧的寺庙、部落、村寨全都有机地联合起来,攻克语言难关,把藏地的很多优秀东西挖掘出来,过上保护民族文化、发扬民族传统的藏地新生活。
    在这种基础之上,像坛城那样的隐秘文化就有可能得到更深入、更广泛的破解,成为中华民族玄学文化的一部分。可是,那个过程十分缓慢,至少五十年内看不到大的进展。
    枪神所为,可谓急功近利到极点。在“北海女王”的授意之下,她希望在短时间内就能建功立业,成为坛城的破解者,实在太儿戏了。
    “祝愿你顺利——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多说一句,坛城的存在是藏传佛教的奇迹,不要妄图一天就建成罗马。”我说。
    枪神轻轻点头:“龙先生,早就料到你会这样说了。如果是在几日之前,我或许没有破解坛城的胆量,也不敢夸下这种海口。可是现在,因为你的出现,我敢这样说了。”
    我不禁皱眉,静待她的下文。
    “你是谁?”枪神忽然问。
    我微微一笑,等她解释这个既充满哲学性又毫无意义的问题。
    “我知道你是港岛来的龙飞先生,也知道你跟霹雳堂雷动天的亲密关系,还曾调取过一些秘密的视频资料,还原了你在铜锣湾的风云历史。那些只代表你的过去,无法代表你的现在。换句话说,如果你只是铜锣湾的龙少,则对我毫无意义,现在,你的名字是——”枪神慢慢地说了一个至少十六个音节的藏文名字。
    那段话简化翻译为汉语,则可以称作是“千山日落仁波切”。
    “仁波切”是尊称,该藏文名字的正式称谓是“千山日落”。
    “在从前的很多岁月里,你被信徒们尊称为‘千落仁波切’,即藏地密宗里的‘千落上师’。”枪神进一步解释。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
    枪神果然做了很多幕后工作,将围绕我发生的所有事情调查得一清二楚。
    在流鬼国的密室中,我的确遇到了一位藏地上师的灵魂,并且借助他的眼睛看到了很多超越时空的往事。其后,他的灵魂灰飞烟灭,再也不复存在。
    我希望自己拥有那位上师的智慧,但却不想空担着他的名字,那样是没有意义的。
    “我和千落上师有过生命中的交会,但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你的情报弄错了,以为我是他的传人或者是轮回转生者,其实根本不是,也不可能。”我说。
    “你就是他,这一点不会错。”枪神很肯定地说。
    我很清醒地认识到,枪神并不了解坛城。她说的“了解”只是基于典籍知识、文字理论,根本没有进入到实践的层面。
    在她看来,如果我的思想中存在千落上师的某种智慧,就能破解这内部坛城密布的保险柜,使之成为“北海女王”穿越时空的诺亚方舟。她想得太简单了,把时间和空间看作是一场表演,只要做好幕后调度,就能将每一个环节完整契合起来,按部就班地达到最终目的。
    “好了,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摇摇头,“如果你对坛城的见识仅仅有这么多,我们还是停止这场闹剧吧。”我说。
    藏密、坛城、经轮、经幡等等雪域特有的法物都是有其专属意义的,不可能胡乱堆砌在一起,还寄希望于立刻产生神奇的效果。
    “千落上师,你要知道,‘北海女王’将是北方大国新的主人,带领这个国家走向光明与辉煌……”枪神不想放弃游说。
    我听够了,摇摇头,闭上了眼睛,拒绝再次与她对话。
    真正有意义的对话必须发生在两个智慧相等、见识接近的人之间,否则就是对牛弹琴,白白浪费彼此的时间。
    枪神还是太年轻了,就算她能领导其他年轻人,共同为“北海女王”效命,那也只能代表她的工作能力而已。
    智慧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性元素,而不是努力不努力、尽职不尽职的事。
    “千落上师——龙先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顽固!”枪神怒气冲冲地低声叫起来。
    我闭着眼摇头:“随你怎么说,以我们现在的力量,妄论坛城,只不过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坛城最可怕之处,是摧毁人的精神,使人产生种种诡异莫测的念头。如果一个普通人误入坛城,受害的只是自己;如果一个国家领袖、军队统帅进入其中,受害的将是一个国家甚至整个地球。
    基于以上,我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极易害人害己。
    “药神、死神,回来吧,收兵。”枪神向着车外叫。
    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无论谁最后保管那把乌金玄铁钥匙,都不要肆意妄为,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喂,回来,收兵,收兵——”枪神重复了两遍,突然惊讶地自语,“怎么都不回来?耳朵聋了吗?”
    我听到开车门的声音,然后就是枪神跳下车向保险柜去的脚步声。
    “真正能够解开坛城秘密的,只有密宗中那些上师们。他们在雪域修行终生,身体已经与佛法融为一体,人即佛,佛即人,身边世界即坛城,坛城即身边世界。唯有那样,他们的思想进入坛城时,就像游子归家一样,处处似曾相识,毫无陌生之感。在那种如鱼得水的情况下,他们永远不会受到坛城的戕害与蛊惑,身心自由,出入随性。”我不禁感叹。
    过去的三十年里,很多中原的政治、经济、商业大人物在遭受失意打击之后,往往西行入藏,抛弃一切,进寺修行。那些人想用密宗佛法来解除身心的烦恼,求得一片清净之土,最后却往往一无所得,还得重归红尘。
    所谓修行,是不带任何功利性的,既无所求,也无所得,是比“菩提树、明镜台”更高明的“空无一物、心即世界”境界。
    普通人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所以,即便枪神指出我和千落上师之间的关系,我也谨守本分,绝不妄为。
    可以确信的是,迄今为止,全球六十亿人之中,没有一个人敢自诩能破解坛城。当然,很多邪魔外道的术士已经突破了某些界限,可以重构所谓的“新坛城”,但那不过是邪术中的一种,与近代极端数学家们发明的“记忆宫殿”类似,无不是以耗费智者的脑细胞来建造的“脑力游戏”,对于人类文明的进化没有任何贡献,反而是一种倒退。
    以上我提到“只有上师才懂坛城”,同样,那些看懂了坛城的上师们是不屑于向外界传播坛城真相的。在他们的价值观中,坛城是坛城,世界是世界,两者根本不需要沟通,也不能够沟通。他们从坛城中获取的知识、镜像、图画、历史都与真实世界无关,那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所以,正如梵蒂冈的某位跨世纪大智者所说——“藏传佛教自成一体、自成一圆、自成系统、自成闭环,根本不需要外面的人去破解或者掺和。坛城,就是隔离真正修行者与伪修行者之间的藩篱。坛城之外,红尘与禅宗错杂,可以戏谑吵闹、高谈阔论;坛城之内,该静默静默,该苦思苦思,该呕心沥血钻研就呕心沥血钻研,完全是自我意识的萌芽与疯长。坛城,是藏传佛教对世界宗教的最大贡献,同样,坛城也是藏传佛教留给世人的最深奥教诲,比起所有广为传诵的经书来,坛城是大海,而经书是水钵。”
    雷动天曾经拜会过那位梵蒂冈智者,这些话是他将意大利语、英语的原文一个字一个字亲笔翻译记录下来的,绝非以讹传讹。
    所以说,现在我们虽然是在首都地下面对一个保险柜,但它所包含的,却是深不可测的千山万水、虚妄世界。
    外面突然安静下来,枪神离去后竟然没有任何动静。
    我睁开眼,挺身向保险柜那边望去。
    药神、死神仍然站在距离保险柜五步远的地方,保持着向前观望的僵直姿势,但却没有看见枪神。
    我意识到情况有变,没有直接下车过去,而是跃到驾驶员座位上,发动车子,缓缓向前。这种处理方式,一旦遇险,可以接上那几人直接离开。
    车子到了保险柜的正前方,我隐约瞥见,保险柜内竟然躺着三个人。其中两个自然是电隼和冰夫人,而第三人正是最后一个下车的枪神。
    我连续按响了喇叭,但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上车,快上车……”我从车窗里探出头,向药神和死神大声招呼。
    蓦地,我感觉到保险柜那边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引力,仿佛自己正面对一个巨大的工业吸力泵一样,身体不由自主离开了座位,向前移动。更可怕的是,连车子都被吸动了,我的脚明明已经踩下了刹车踏板,它仍然缓缓移动,最终前轮抵在保险柜上,发出咔噔一声。
    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沙尘飞扬、气候干燥的味道,通常情况下,只有身陷沙漠风暴时,才有这种几乎窒息的感觉。
    “快——”我还想大叫,却发现了更恐怖的事实,连声音都被那保险柜吸走,根本传播不出去。
    扑通一声,药神倒地。
    我看得出,他也被那股吸力所控制,身上的衣服簌簌发抖。
    稍后,那些衣服就被看不见的劲风撕裂,皮肤裸露出来。再之后,他的皮肉也被撕裂,迅速进入保险柜,地上只剩骨架。最后,连骨架也被撕裂,尽数进入保险柜,药神这个人就从世界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