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走吧。”我说。
    “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突然之间,形势变得如此严峻?上次大选之时,双方选票交替上升,似乎也没有如此窘迫过。现在这样,就像做了一场噩梦。”鹰后低声回应。
    “噩梦总有醒来的时候,走吧。”我第二次催促。
    “请在门外等我五分钟,我稍后就过来。”鹰后说。
    我点点头,轻轻开门。
    门外很安静,那警卫已经离去了。
    我站在走廊里,反手关门,给鹰后留出发泄情绪的单独空间。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任何人都无法体会鹰后此刻的心情,甚至连电隼的家人都不及她对总统的关心。男女之间的感情问题永远都无法说得清楚,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现在,我已经逐步把心思转向藏经冢。
    当然,不到那边,一切都是空谈。必须身临其境,才能看到更多、看懂更多。
    “达德必脱,仓仓举安德,巴拉图,江地波地……”一阵藏语诵经声突然在走廊里响起来,声音低沉苦涩,仿佛蕴含着令人泫然欲涕的悲惨往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调整情绪,宁心静气,以免被诵经声里的悲痛情绪所控制。
    “应德一长,巴长巴德多,多拉德,英可巴……”那诵经声越来越近,似乎正从右侧走廊尽头缓缓飘来。
    我向右望去,不见半个人影,但是,诵经声一直都在移动,让人很容易就想象出一个藏传佛教老僧正一边走一边诵经的场景。
    “什么人在诵经?不是那九人——对了,是丹玛生上师,那以烟雾形态存在的智者。”我迅速猜出了诵经声的来处。
    九名红衣藏僧一方面被猕猴种人的精神控制,一方面又被屠涅斯基的铁栅禁锢。此刻能救他们的,只有丹玛生上师。
    我忽然想到,如果丹玛生上师的诵经声能够驱逐猕猴种人的“六耳畸变”,是不是也能拯救电隼?
    “上师,我在这里。”我仰面向上,用思想凝聚为“无声之声”,向着虚空低语。
    中华传统武学中有“隔山传音”之术,能够向某个人发出单独声音,外人无法听见。我这样发声,比“隔山传音”更为高明,已经达到了“不同语系、不同种族”之间的沟通境界。
    仅仅隔了几十秒钟,我就听到了丹玛生上师的回应:“魔生而佛灭,佛有旦夕之祸。”
    “那该如何是好?”我问。
    “我将竭尽全力,化一曲镇魔禅唱。”丹玛生涩声回应。
    “上师保重。”我从他的语调中听出,所谓“禅唱”,也许是生命中最后的悲歌。
    荆轲刺秦之前,曾作震彻云霄的一曲悲歌,为自己的人生提前写下了壮怀激烈的结局篇章。
    我看古代刺客列传时,深谙荆轲悲歌中的弦外之音——他已经提前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一刻。刺秦成功,他死;刺秦不成功,他亦死。无论结局如何,刺客的命运已经与“死”字挂上了牢牢的铁钩,永远挣脱不掉。
    现在,听到丹玛生的话,我的感受一如当日读荆轲之史。
    “保重,保重。”丹玛生的声音飘然远去。
    只过了不到十秒钟,一阵藏语古歌响彻了走廊。我听到的不单单是歌声,同时还有铁块相击时发出的单调无比的“啪嗒”声。
    “央将央将,多达玛加,央将阿玛拉多……”藏歌与西北信天游的调子类似,本来就凄凉悠长,如泣如诉,现在又加了那种单调的伴奏,越发显得空洞而凄楚。
    “阴阳道、奈何桥、望乡台、孟婆汤、黄泉路……”在镇魔禅唱的歌声中,我想到的只有这些。
    同时,我又在那种苍凉的歌声里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杀机。
    真正的攻杀高手往往将自己的杀人意图埋藏在很多伪装后面,看似与世无争、轻松写意,实则已经兵临城下,只等发出致命一击。
    兵书上有“哀兵必胜”的说法,但这一次,我对丹玛生上师的行动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他在求死。”这就是我的结论。
    佛家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雷动天对禅宗那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一直都是极其佩服的,曾经无数次告诫麾下霹雳堂弟子,不要张口闭口谈“钱”,而应该将拯救苍生、净化江湖为己任。不过,他的主张虽好,在港岛江湖却难以实行。
    “如果丹玛生死了而猕猴种人仍在,该如何去做?”我扪心自问。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杀与不杀”的问题,不从根上解决,必定后患无穷。
    门一开,鹰后低着头走出来。
    “走吧——是什么声音?”她听到走廊里飘荡的藏语古歌,陡然抬头,面露惊惧之色。
    “是丹玛生上师的镇魔禅唱。”我低声回答。
    “达玛达,德拉地尔,空空拉加西加……”那声音越来越低沉,似乎歌者已经失去了气力,身躯缓缓倒伏。
    “这是……镇魔失败了?”鹰后的眉头紧皱起来。
    “未必,未必……”我无法回答鹰后的问题,但从直觉判断,“镇魔”不是几分钟就能结束的事,必定有一个僵持过程。
    “我们走吧。”我说。
    “可是,我们是不是得听完这支歌、看到结果再走?”鹰后问。
    我缓缓摇头:“没有必要,大家现在必须分头行动,从各个途径展开营救计划。”
    这段话后面,我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镇魔禅唱结束,魔生而禅死,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和鹰后乘坐电梯向上,进入地上车库。
    她发动了一辆黑色越野车,在导航仪上确定了赶往藏经冢的路线。
    “我的酒已经醒了,这是最快的路,大约四十分钟可以抵达。”她说。
    我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低头思索,然后点击导航仪,在去往藏经冢的所有路线里选择了一条距离最远、时间最长的,然后告诉鹰后:“走这条。”
    “这条?”鹰后发动了车子,虽有疑问,却仍然点头,“好,就走这条。不过,我们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那还得是交通不太拥堵的情况下。”
    车子离开大厦,迅速汇入首都街道的车流之中。
    北方大国地域广阔,居民区分布稀疏,即便是在首都,车流也不拥堵。尤其是对比港岛那样的“堵城”而言,交通状况已经算是相当顺畅了。
    “龙先生,你在担心什么?”鹰后问。
    我微微一笑:“身为谍报人员,应该无时无刻不处在怀疑一切的状态。我怀疑,首都不单单有他国间谍,而且有来自猕猴种人的潜伏者。按照西方的谚语所说,当你看到厨房台面上有一只蟑螂的时候,家里一定已经有一千只蟑螂。”
    普通女孩子听到“蟑螂”二字,都会浑身发抖,面露嫌恶之色。
    鹰后则不然,一边转动方向盘绕过环岛,一边淡定地回应:“杀一只、杀一千只蟑螂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同理,在拯救总统的行动过程中,挡路者必死。”
    我望向车外,天高云淡,晴空万里。
    这样的一个好天气里,首都人民或许都希望能有一次兴高采烈的郊游野餐,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就坐在花园里、阳台上发发呆、想想心事,那才是正常人的生活。至于江湖人,除了打打杀杀,就是仓皇奔走,一生都永无宁日。更可悲的是,江湖是个大染缸,一脚踏进来,就再没有退出的时候了。
    “唉。”我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
    “龙先生,我才发现,你也会叹气?”鹰后笑起来。
    我悚然一惊,为自己的叹息而警醒起来。
    “当然,人人都会叹气。”我不动声色地应付鹰后的调侃,但内心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是丹玛生上师的“镇魔禅唱”影响到了自己的心情,以致于情绪极度低落。
    据藏地文献记载,吐蕃之王松赞干布主政之时,为了“镇魔”而牺牲了数万勇士,良心上亏欠太多,直接导致晚年精神抑郁,必须依靠每天从早到晚诵经来弥补过失。
    我听到丹玛生的“禅唱”,又意识到他将一去不回,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所以才会为他感到哀伤。我之所以能体会到他的大无畏、大割舍精神,正是因为我也是同样的一个人,也在走向一条不归路。
    “我的老祖母说过,叹气会带走好运气。所以,她从来不让我们叹气,而是教导我们,即使打翻了牛奶,也要保持笑容。”鹰后说。
    说归说,但她此刻脸上泪痕未干,眉心的结也未散开。
    “是啊,港岛也有这样的说法。好了,听听音乐,放松下来,至少我们还有一个小时可以放飞自我。”我说。
    鹰后点头:“是啊,刀光剑影之中,一个小时的放松时间尤其宝贵。”
    她打开了车载电唱机,淙淙流水般的钢琴乐曲悠扬地响起来。
    “贵国首都应该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不堵车、不嘈杂的大城市之一了。”我由衷地说。
    车外,街道两侧保留着很多古老的建筑物,大多数有着两百年以上的历史,青石台基上的苔藓显现出茂盛之极的深碧色,将上面的雕刻内容遮盖得若隐若现。
    过去的战争并未给这城市留下太多创伤,这一点,中原所有城市都大大不及。
    “是啊,根据最新的国家民意调查,首都人民对国家的认可度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能有这种成绩,总统先生功不可没。”鹰后欣然回应。
    “那个数字已经超出其它民主国家太多了,几乎是两倍以上。”我说。
    鹰后再次点头:“当然,这就是一个国家总统的能力问题。美国虽然强大,其连续几任总统却都只是沽名钓誉之徒,没有治国理政的真才实学,才导致其超级大国的地位岌岌可危。我想,只要总统先生渡过此次难关,我们的国家一定会更富饶、更强大、更——”
    蓦地,音箱里传来的钢琴声变了,竟然变成了丹玛生上师的“镇魔禅唱”:“几德亚德,玛……德……生……丹可可连……德鲁……”
    “糟了,上师完了。”我脱口而出,一瞬间掌心全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