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如约而至,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今年下半年,“个体经济”这个词汇首次出现在官方文件上,经过媒体的低调宣传,传遍大江南北。一小部分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的人,选择了一条在当时不为人看好的道路,停薪留职,到外面闯荡。此时,个体经济不被社会保守思想所接受,这些人顶住来自家庭、社会各界的巨大压力和歧视,一往无前的挣脱了体制的束缚,在不久的将来,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万元户、十万元户、甚至百万元户。
    如果说1978年是改革开放的发轫之年,那么1980年就是改革开放的一个小高潮、个体经济的春天,这一年,个体经济以顽强地生命力破土而出,终将有一天绽放出绚丽之花。
    身处于这样一个激荡的大时代,林维桢不心动是假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幻想过、憧憬过,摆个摊,卖点小商品,积累了原始资本后,再往大里做,去南粤特区倒腾物资,做个倒爷,等真正有钱了,进入实业领域。
    只是,曙光虽现,但仍微弱,于是他决定耐心地等待。
    正好《学友》杂志第六期向广大师生征稿,林维桢随手写了一篇关于个体经济的文章投了过去,能发表最好,即便被拒稿他也不在意,修改后可以当成第一学期的课程论文。
    天越来越冷,晚上林维桢经常在梦中被冻醒,他开始极为怀念谭山家的土炕。
    原本海州地区没有睡土炕的习惯,不过谭山和杨婶是胶东人,自然而然地将土炕带到了农场。
    每当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时,林维桢就在想,以后家里也要盘一个土炕,就像田俊经常挂在嘴上的话,老婆孩子热炕头,换个神仙也不做。
    脚冻得发麻,于是浑身上下也没个暖和地方,实在受不了这种鬼天气,他开始琢磨着把祖宅收回来,在里面盘个火炕,啧啧,那日子熨帖极了。
    不过想到期末考试马上来临,只能将这个想法暂时搁置。
    今年的春节比较晚,情人节的第二天才是除夕,所以期末考试安排在一月的最后一个周,放假顺延至二月初,不过元旦刚过,大家就已经开始准备期末考试。
    同学们都很忙碌,就连吃饭也加快了速度,要不是宿舍晚上熄灯,保不齐有人要挑灯夜战,身边学霸环伺,林维桢不敢自甘堕落,也投入了紧张地复习中。
    因为有前世打下的底子,林维桢的数学学的非常好,不客气的说,甚至比讲台上的老师都强,特别是概率论与数理统计。
    绝大部分人都是在上大学后才第一次接触统计学,习惯了高中数学的定量化,面对似是而非的概率统计,很多人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难是肯定的,但只要掌握了方法就会轻松很多。以林维桢前世的经验来看,在学习概率统计的过程中经常遇到一个共性问题,那就是书本能看得懂,习题却不知从何入手,一道题目要么刷刷几下做出来,要么不得要领,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一分也不得。
    林维桢将自己多年总结的经验教给舍友,多做题,因为概率统计的题型是一定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只要掌握了题型,就不怕题目的七十二变。
    即便如此,宿舍的几个大老爷们一看概率统计题目就愁的揪头发,简直比受刑还难过。
    “小林子,这道题怎么做?我根本不知道题目在说啥!”,田俊现在遇到的问题也很典型,看不懂题目,不知道题目要表达的意思,这种问题在初学者中非常普遍。
    林维桢耐着性子给田俊讲解,说得口干舌燥,田俊终于开窍了,刚想坐下喝口水,牟老大一把拉住他,“别走,给我讲讲这道题”。
    没过两天,林维桢的学习经验便传了出去,课间休息时,不断有女生来到林维桢座位旁讨教问题。
    经济系狼多肉少,女生属于稀缺资源,班里倒是有几个女生长得不错,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见女生们围着林维桢打转,男生们的心理阴影可想而知有多大,看向林维桢的目光相当不善,恨不得在林维桢后背上戳出几个洞。
    考完试,同学们陆陆续续离校回家。
    谭沁的考试还未结束,所以林维桢留下来等她。
    趁着这几天空闲,林维桢决定去拜访父亲的朋友沈儒群,先把断绝了多年的关系拾起来再说。
    赶了个大早,先骑自行车去了趟音乐学院,一打听才知道沈儒群已经放假回家了。
    在附近买了一兜苹果和几样点心,挂在车把上来到音乐学院的家属区,在沈儒群家门口,轻轻地敲敲门。
    开门的是沈儒群老婆,林维桢喊了一声“赵阿姨”。
    赵茹打量着林维桢,感觉有点眼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疑惑道:“你认识我?”
    林维桢道:“我父亲是林兆先,小时候我爸带我来过这”。
    “哎呦,你是兆先的儿子”,赵茹捂着嘴惊喜道,转身冲屋里喊:“老沈,老沈,你快看看谁来了!”
    赵茹一把将林维桢拉进门,看林维桢手里还提着东西,不禁埋怨道:“你这孩子,来这里就当回家,带东西干哈”。
    “谁啊,我说你能再大点声吗?天花板都快让你顶跑了”,沈儒群从书房里出来,抠着耳朵抱怨道,赵茹是音乐学院的女中音老师,又是地道的东北人,嗓门着实不小。
    “林兆先的儿子!”,今天情况特殊,赵茹没工夫跟丈夫计较。
    沈儒群扶了扶高度眼镜,愣了一下,再开口时声调都变了,颤着声问:“谁的儿子?”
    “沈叔,我爸是林兆先,我叫林维桢”。
    “兆先……”,沈儒群听到这个名字后,目光一暗,半晌才抬眼打量林维桢,越看越觉得像林兆先,“真是兆先的儿子,对对,我想起来了,维桢,维周之桢,这名字还是办满月酒的时候老林起的,你爸喜欢掉书袋,专门从诗经里找的一句话”。
    沈儒群上前抓着林维桢的胳膊,左看右看,好一会儿才热情地道:“别站着,坐,快坐。茹啊,快去买菜”。
    第一次上门就麻烦人家留饭,林维桢有些不好意思,道:“沈叔,我今天来看看您和赵姨,坐一会儿就走”。
    “那不行!你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哪儿也不许去”,说话间的工夫,赵茹已经回屋换了件风衣,拿起茶几上的手包,语气不容拒绝道,“你陪着老沈聊天,我快去快回”。
    时隔多年,再一次看到老朋友的儿子,沈儒群颇感欣慰,拍拍林维桢的手道:“听你姨的,中午陪我喝两杯,对了,你能喝酒吧?”
    林维桢道:“能喝一点,不过量不大”。
    “也对也对,算算你过了年都22了,跟沈元那小子同一年出生,时间过得真快……,能喝就行,其实我也不能喝,这一点不如你爸,你爸酒量好”。
    说到这,沈儒群有些伤感地叹口气,问:“你是来打听你爸的消息吧?”
    林维桢假装不知情,轻轻地点头道:“我们分开快十年了,我都不知道他去了哪”。
    “前年我就托人打听你爸的消息,前不久才从中组部获得你爸妈平反的消息,只是……,你爸妈都不在了”。
    虽然早已知晓结果,但从沈儒群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林维桢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用手擦擦眼泪,深吸了口气,哽咽道:“其实我早猜到了,否则他们不会不给我写信,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沈儒群心里也难受,不过不愿在晚辈面前失态,摘下眼镜叹气道:“75年春天,眼看着要熬出头了,却没熬过西北的冬天,你爸身体一向弱,再加上冻饿……”。
    “想哭就哭吧”,沈儒群见林维桢低着头,忙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别憋着”。
    林维桢又抹了一把泪,抬起头强笑道:“叔,来之前我有心理准备,没事,真的没事”,说着说着,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坐在沙发里相对无言,沈儒群觉得心中有愧,没能帮上老朋友,感慨着百无一用是书生,林维桢则是沉浸在回忆中,想起了父母的点点滴滴,直到此时,他才真正理解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