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用力深吸一口凉气,大步走出了正殿。却没留意身后燕禧堂里帘子微动,良妃站在那儿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皇帝没用銮舆,徒步走去了承乾宫。出门的时候只带了小庄子一人,就跟从前隐瞒身份去见知薇一样。
    到了承乾宫后他也不许人高声请安,悄没声息进了房间,一抬眼便看到知薇坐在那儿发呆。
    她那个样子,就跟今儿落水的人是她似的。
    皇帝不由好笑,上前去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怎么不跟朕说一声便走了?”
    知薇吓一跳,盯着他看了半天:“您忙,我就自个儿先走了。”
    “朕安抚了安宁几句。”
    “您做得对,她这么小受了这样的惊吓,您应该多陪她说说话的。”
    “良贵妃在那儿,朕便出来了。”
    知薇不说话了,因为她觉得说什么都会透着股酸溜溜的味道。说不介意是假的,哪怕她是个古人,也不会大方到任由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子欢好。
    看她这个样子,皇帝也猜到了她心里所想。他将她抱进怀里:“朕从前说过的话还记在心里,你却好似已经忘记了。”
    “您说什么了?”
    “朕说过,这辈子就你一个,再不会有其他人。你却偏偏不信,自己跑回来生闷气吃干醋,回头伤了身子不值得。”
    “谁说我吃醋了?”
    皇帝捏着她的下巴仔细瞧:“还说没有?那醋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朕都瞧出来了。你从前就是个醋坛子。”
    知薇抬手打他一下,咬牙恨恨不说话儿。半晌想起雪容来了,便又问:“皇上准备怎么料理这个事儿?”
    “事情既出了,办事不利的奴才总要罚一下才是。今儿池子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朕已经叫人过来仔细问过了。安宁身边的红蕉有错,就算朕不罚良贵妃也会罚。至于你身边的雪容……”
    “皇上。”知薇急了,站起身来直视她,“雪容是被红蕉推下水的。”
    “这朕知道。只是她下水的时候不该带着公主一起。她自个儿摔便摔了,伤了公主就是她的失职。做奴才的这点儿都做不到,往后还怎么指望他们尽心办差。”
    “奴才也是人,也是爹生娘养的。雪容是被人连累,她根本就没有错。”
    “带着公主一道落水,就是她最大的错处。奴才进宫侍候主子是本分,连本分都尽不到的人,朕要她有何用!”
    知薇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她和这个男人最大的矛盾果然暴露出来了。看皇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知道他没把人命放在眼里。
    想想也是,一个人从小就被灌输杀人无罪的想法,甚至被人授予这一特权,在看待人命问题上一定不会和她想的一样。
    他们是不同意识形态下成长起来的人,虽说彼此迁就互相磨合,但真遇到了事儿,针锋相对在所难免。
    知薇一想到雪容,心肝都在发颤。她开口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那您准备怎么处置雪容,您要……”
    “朕不会杀她。”
    皇帝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颗定心丸却没能让知薇安心。
    她盯着皇帝的眼睛,良久问出一句:“所以,你还是要罚她?”
    “宫里是讲规矩的地方,有些事情朕可以坏了规矩,但得看值不值得。雪容今儿个确实犯错是,朕也可以抹了良贵妃的面子不罚她。但这样一来,她必定会迁怒于你。不光是她,后宫里无数双眼睛都会盯着你瞧。你本就是破格提拔,一跃从宫女升为皇贵妃,惹了多少人红眼。若眼下你的宫女竟越过贵妃和公主去,你叫别人怎么想。你不该为了一个奴才,为自己添这样的无妄之灾。”
    “若我愿意呢?雪容毕竟不是普通人,我与她共事许久,她从前也对我颇为照顾,皇上能不能……”
    “朕不愿意。”皇帝一口回绝知薇,“朕说过你是要当皇后的人,既如此就不该留下太多把柄。这次的事情雪容本就有错,朕不过罚人打她十板子长长记性,不会要了她的命。她既在宫里行走就该小心谨慎,若这回不当回事儿,再闯更大的祸,连朕也保不住她。”
    “十板子!下手未免也太狠了。她一个女儿家,哪里受得住这些。虽说您不赐死她,可同要她的性命又有什么不同。”
    “若抗不过去,便是她的命。”
    “什么命不命的,就因为她是奴才,就得接受这样的命运?谁生来就是高贵谁又是低贱的,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人一开口就能叫人死,有人得战战兢兢委曲求全才能活下去。凭什么!”
    知薇一着急,把现代的那种想法直接说了出来。说完之后不免紧张,低下头去不敢看皇帝。
    片刻后,她听见皇帝道:“你这是意有所指,指朕滥杀无辜是吗?”
    “我、我没这个意思。”
    其实她有,她就是觉得不公平。这个社会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的法则,在她看来就是不合理。那一刻她又痛恨自己穿到这个世界,想要改变却无能为力,连一个小小的宫女都救不下来,心里实在很窝囊。
    皇帝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突然退后几步,轻声道:“朕那边还有折子要批,你早点睡。”
    说完他竟转身走了。
    知薇知道他肯定生气了,大概是嫌她挑战他的权威了。可这事儿在她看来就不该这么办,她觉得皇帝发落雪容不是因为她做错事情,只是为了给良妃一个交待而已。
    为了给贵妃交待,就要牺牲小宫女的屁股甚至是性命,她对这样的处置无法苟同。这个世界那种人生来高人一等的制度,一直叫她无法适应。
    皇帝刚走的时候她有点心塞,觉得这算是“婚后”两人头一回闹这么大的矛盾。但过了一会儿心里又释然了,他们彼此一时半会儿都说服不了对方,还是分开冷静一下得好。省得待会儿一言不和吵起来,终究还是她吃亏。
    她也不想说重话伤皇帝的心的。
    外头腊梅悄悄进来,似乎对皇帝离开有些担心。当着她的面几次欲言又止,像是想劝她。知薇却伸手拦住她的话头,示意什么也别说。
    夫妻吵架外人最好别插嘴,她得自个儿想想明白。往后还得过一辈子呢,这只是小小的一道坎。现在暴露出来也好,总比日积月累闹得不可开交得来得好。
    哪家夫妻没有吵嘴的时候,这算不得大事儿。就是搁在现代,新婚小夫妻度蜜月还得拌几句嘴呢,她跟皇帝,其实已经算模范恩爱夫妻了。
    想通这一点后知薇心情还不错,就是有点担心雪容。着腊梅去前头打听消息,听得那十板子结结实实打了后,赶紧叫人去把彭医婆请来。
    雪容是被抬回承乾宫的,回来的时候脸色煞白,似乎有气出没气进的样子。一看这情景知薇忍不住在心里将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顾不得别的,赶紧叫彭医婆替她治伤,又翻出一堆傅玉和从前给她的好药,一股脑儿全塞腊梅手里。
    彭医婆在的时候,她因是主子不好进宫女的屋,加之腊梅觉得血肉模糊的景象她不适合看,硬是将她拦在门外,还说得振振有词:“主子,您给雪容留点面子。您要这么进去了,以后她怎么好意思再见人啊。毕竟打在那种地方,越少人见越好。”
    知薇觉得有道理,只能提心吊胆等在门外。大约一个时辰后彭医婆地出来回话,说雪容没有性命之剧,只是这些天必须好好养着,否则旧伤迟迟不愈,恐影响以后走路的姿势。
    承乾宫里一堆人忙前忙后大半夜,到了夜间总算安静下来。知薇不想打扰雪容休息,只能一个人回屋去。初春的夜里气温不高,她屋里虽有地热,可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床上,总觉得有冷风往里钻。
    这时候才觉出皇帝的好人。男人嘛,火力都壮,皇帝身上大多时候都暖暖的,把她往怀里一搂,既性感又温暖,整个冬天睡觉都靠他取暖了。
    今儿是为数不多两人分房睡的夜晚,又是因为吵架的缘故,知薇就担了点心事,怎么也睡不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突然想起刚才皇帝临走时找的借口。听他的意思是回养心殿批折子去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今夜会跟良妃……
    想到这里,知薇有点吃味儿。虽说良妃也是他的女人,可她没那么大度,装作什么都不管的样子。这两人共处一室,皇帝会那么君子,放着眼前的肉不吃?
    这种事儿不能想,一想就难受,一难受就更睡不着。那天晚上知薇就跟烙饼子似的,来回在床上折腾,闹到天快亮才勉强合了会儿眼。
    她哪里知道,皇帝那天晚上是怎么过的。
    他说批折子确实只是借口。他当时和知薇一样的想法,觉得再这么吵下去该伤感情了,所以才提出离开。
    知薇的想法叫他觉得挺新奇,但二十多年养成的习惯一时改不掉,也并不能完全赞同。在他心里奴才就是奴才,该老老实实尽自己的本分。就好像他是君王,天生也要承受许多旁人不必承受的东西一样。
    知薇那种论调从前没人同他说过,今夜是头一回听到。他免不了又要想起了悟老和尚给的暗示。她果真不属于这个世界,是意外闯入进来的灵魂?所以她有那么超然又不切实际的想法?
    和她相处越多,皇帝察觉到的蛛丝蚂迹就越多,从一开始的仔细思量,到现在的一笑置之,皇帝觉得自己已是越来越适应她了。
    但他依旧觉得自己罚李雪容没什么错。既是定了规矩,就不能朝令夕改,否则国家岂非要乱套。
    他坐在正殿里看折子的时候,几番想起这个事儿,又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把知薇那根不合时宜的弦给正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