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弦上的咏叹调》。
    世界上最富理性的交响曲。
    时左才是理智的殉道者。他坚信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就在于理性。
    在心情浮躁的时候,这首曲子能帮助他平静下来。
    在午休期间,校园的广播会播放这首曲子。
    这是他难得喜欢雏光的理由。
    他撬开了顶楼的门锁,在学校的天台席地而坐,身旁是未开封的盒饭。
    这里是他的第二个秘密基地。
    学校派发的学生卡于他而言,是出入每个学生禁入的地方的万能钥匙。这小伎俩本出自恶魔先生之手,但长久以来,他受用无穷。
    不会再有人打扰他平静的午休时光——尤其是烦人的柳烟视。
    他可以徜徉在理性的河流里,一个人独处到下午两点。
    听着那平静的旋律,时左才渐渐感到几分倦意。
    过了一阵,他却听到了脚步声。
    睁开眼,心底默默一叹。
    笑眼盈盈的柳烟视。
    还有付颖儿。
    ……
    ……
    ……
    “第一次意识到这单案件的蹊跷之处,是你发给我的法医鉴定文件。”
    祝安生呷了口烟,瘫在沙发上。
    夏良皱眉,问:
    “法医鉴定文件?”
    他记起来祝安生确实有将那份文件打印出来研究过,还在上面做了不少笔记。
    “付思哲的尸体鉴定特征是,体表呈现樱红色斑点,肾脏衰竭,初步判定……死亡时间在十二个小时以上。”
    祝安生笑了笑:
    “这一切都符合冻伤的特征。法医并不能断定致死伤口是不是来自头部的重击,不排除他在受到重击前就已经停止呼吸的可能——因为他有可能是被冻死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有了解过法医学吗?”祝安生转头看了眼夏良,夏良摇了摇头:
    “那和我的专业是完全不同的领域。”
    “有时候,想要探案,你就得像万金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懂一些。”祝安生吐出口烟来,淡淡道:
    “在法医鉴定中有一个比较有趣的课题。判定死者死因时,有两种死法比较容易混淆……”
    他微微眯缝着眼睛:
    “冻死,和一氧化碳中毒。”
    夏良愣了愣。
    祝安生继续说:
    “这两种死法呈现出来的尸体特征极为相似,正如我方才所说的,樱红色斑点,肾脏衰竭,既是冻死的人会有的特征,也是一氧化碳中毒的人会有的特征。”
    “你想说付思哲其实是一氧化碳中毒死的?那怎么可能?”
    夏良瞪大了眼睛:
    “正常来说,吸煤气或者烧炭的死者,体内血液的一氧化碳浓度会高得吓人,法医没有理由检测不出来才对啊?”
    祝安生翘起二郎腿,说:
    “除非死者已经死了很久,血液里的一氧化碳浓度下降到了正常水平。”
    夏良摇了摇头,纳闷地说:
    “这也太荒谬了……付思哲明明是在冷库里发现的,不管怎么说,都是冻死比较靠谱吧?”
    祝安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呼了口气。
    “这才是‘凶手’将作案地点选择在冷库的真正高明之处。不仅仅是为了假扮成死者,布置双重密室,最重要的,是让法医无法断定付思哲真正的死因,制造‘盲点’。”
    夏良迷茫地问:
    “盲点……到底是什么?”
    祝安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夏良,你觉得我之前一直强调凶手是个绝对的天才,是因为什么?”
    夏良没说话,摇摇头。
    祝安生笑着说:
    “普通人想要把一件事情做得复杂,可能会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营造细节,让整个事件都变得扑朔迷离。但真正的天才并不需要这么做——他们只会从普通人根本想不到的角度入手,通过简单的手段,将整个事件一口气变得复杂化。”
    夏良微微皱起眉头,未待他再问,祝安生说:
    “这桩案子最巧妙的地方,就在于凶手利用了时间诡计,把‘自杀’变成了‘他杀’。”
    夏良坐直身子,猛然瞪大了眼睛:
    “付思哲是自杀的?”
    祝安生点点头。
    “周六早上,我借了你的警察证,去了一趟方晴家。”
    “你发现了什么?”
    “疑点有不少。”
    祝安生略作思索,说了下去。
    “当我意识到付思哲可能是自杀的时候,我就开始对他真正的死亡时间存疑。因为尸体的死亡时间受到了温度的影响无法判定,所以不排除他在周六上午就已经死亡的可能性。”
    “但是,这样一来,就会出现另一个问题:如果付思哲是在周六上午死亡的,距离晚上十点半,将其带进冷库,还有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间,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尸体僵硬,产生变化了,而法医并没有鉴定出来这一点。”
    “这也就意味着……死者很有可能是在被关进冷库之前,就一直处于低温的环境当中。”
    夏良嘟囔道:
    “话是这么说,黄沙附近也就那么几个冷库,总不能把他关在冰箱里吧?”
    祝安生斜乜了他一眼:
    “不需要冰箱。只要大量的冰袋就足够了……我调查过海鲜市场,周六下午有人找老板借了推车,买了二十袋冰块。根据外貌的描述,都符合时左才的年龄和特征。”
    “我进了方晴家以后,借故去了一趟厕所,发现她家是有浴缸的。上面没有灰尘,应该是近期才被人使用过。但当我问起这件事的时候,方晴的回答是,这段时间都没有人用过浴缸。”
    夏良张大了眼睛。
    “也就是说,付思哲死后,尸体被放在了盛满冰袋的浴缸里,延缓了尸体腐烂僵硬的时间……”祝安生点点头,继续说:
    “除此之外,我还留意到一件事……方晴说,她们家最近几天都没有生过火煮饭。”
    夏良连忙点头。
    “这个我也有注意到,赵罡说他去拜访了几次,发现方晴都是在叫外卖,吃得也很清淡,我们只以为是因为她没有心情做饭。”
    祝安生不予置否地笑了笑:
    “要这么想也可以理解。但如果用更阴谋论一点的想法——她之所以不生火,是因为对付思哲烧炭自杀的事有心理阴影,或许也说得通。”
    夏良迅速皱起眉头,注意到祝安生话里的细节:
    “你怎么确定付思哲是烧炭自杀的?难道就不可能是煤气中毒吗?”
    祝安生摇了摇头。
    “因为付思哲就是在书房里自杀的。”
    夏良震惊不已,连忙问:
    “怎么可能?我的同事也调查过那个房间,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因为方晴已经做过一次大扫除了……”
    “你们调查的时候怀着的心态和我不一样,自然会主观地遗漏一些细节。”祝安生解释道:
    “第一次去调查方晴家的时候,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应该都是不相信方晴会杀死自己丈夫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所以你们只当是公事公办,没有在意那些不起眼的地方。”
    “而我……是带着付思哲极有可能是自杀的想法走进方晴家门的。”
    夏良一阵沉默,又问:
    “所以,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祝安生笑了笑:
    “书房的地板很干净。但是墙壁边缘的地面有色差,瓷砖的颜色相对更深一些,这些色差的部分正好是一个矩形。”
    “也就是说,书房里原本应该有一张地毯?”
    “是榻榻米。”祝安生纠正。
    夏良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找到了。”祝安生笑了起来:
    “富安小区旁边就是垃圾回收站,一般要两个星期才清理一次。榻榻米的面积不小,而且我的运气比较好,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一张。”
    “你怎么确定那就是方晴家的?也许是别人家丢弃的也说不定。”夏良反驳。
    “因为我在那张榻榻米上发现了被煤炭烫穿的痕迹。”祝安生磕磕烟斗,笑着说:
    “广州这段时间的温度最低也不过十七八度,没什么人会在家里烧炭取暖的吧?”
    夏良一阵沉默。
    “况且,我还找到了最关键的证据。”
    祝安生伸出手来,搓了搓手指。
    “我摸过了书房里的门框部分。上面还有没清除干净的胶带痕迹,手上是黏黏的。”
    夏良叹了口气。
    “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合理了……毕竟付思哲不是被氯仿迷晕的,而是吃了大量的安眠药。如果说这是为了烧炭自杀做的准备,一切就说得通了……”
    “当你看穿了这一个小小的诡计之后,剩下的一切,就都融会贯通了。“
    祝安生深沉地叹了口气,说:
    “付思哲自我了断后,尸体被存放在浴缸里,等待着晚上的到来。当水产店老板被迷晕了以后,再将付思哲的尸体带到冷库里,然后自导自演一出双重密室的戏码。这就是他设下的局。”
    “他之所以没有毁坏付思哲的牙齿,留下牙科记录,就是为了让警方更快地确定死者的身份。他的时间不多,是因为他必须让警方尽早宣布付思哲的死亡。这样一来,付思哲的三份保险金就可以越早到手。”
    “这个局是不存在任何破解方式的……因为当你参与这场游戏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当你们收到报案,赶到冷库里发现死者时,由于双重密室的存在,你们就会第一时间将这个案件定性为凶杀案,从而开始调查凶手的身份。”
    “你们穷尽一切手段,逼问密室里的两个嫌疑人,调查付思哲的人际关系,经济情况,家庭……只为了找出杀死他的凶手。你们一开始觉得嫌疑人是保安刘忠伟和张建宏,后来就会意识到他们俩只不过是被拉来顶罪的无辜者;而后,你们就会开始调查方晴,调查她的不在场证明……以为只要将这个不在场证明证伪,就可以得到更多的线索……”
    “她提供的不在场证明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都可以击碎。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们穿着不显眼的衣服,付颖儿戴着口罩。只去了一些人流量极大,监控录像无法捕捉到的地方,留下了模棱两可的交易记录和电影票据。这是一个巨大的烟雾弹,无论你们花费再多的精力,也不会从中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因为周六的下午,方晴和付颖儿,确实去了天河都市广场。”
    祝安生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夏良一眼。
    “因为付思哲是在周六上午死的,周六下午的不在场证明,根本无关紧要。”
    夏良抿了抿嘴唇,又问:
    “你是怎么确定他是在周六上午死的?”
    “因为尖叫声。”祝安生耸了耸肩,夏良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着解释:
    “我去了一趟方晴邻居陈东家,想要知道周六一整天对门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他告诉我,在中午的时候,听到了方晴的尖叫。”
    夏良微微张着嘴。他记起来自己也曾在电话里听赵罡说过这条信息,不过因为赵罡说那是因为方晴家里闹了蟑螂,且时间是在上午,他也没怎么在意。他喃喃着:
    “这么说……方晴应该是在中午的时候才发现付思哲自杀了……然后,时左才帮她掩盖了这件事,把自杀变成了他杀?”
    “应该就是这样了。”
    祝安生坐起身来,脑海闪过时左才对着自己作出手枪姿势的那一幕,苦笑着摇了摇头:
    “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安排好了整个计划……也包括了结尾顶罪的部分。现在想来,这个计划确实是环环相扣,堪称完美的犯罪艺术。只不过,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不存在凶手。我们曾经以为张建宏和刘忠伟是无辜的替罪羔羊,到后来才发现,真正的替罪羔羊,其实是时左才自己。”
    “而这一切,都是基于最开始的那个小小的时间诡计。当一个案件越发趋于完美谋杀,嫌疑人越来越多的时候,人们就很难突破惯性思维,发现这其实并不是一起谋杀案。”
    “整个布局当中,有许多令人惊叹的算计。从发现付思哲尸体的那一刻起,他就将方晴母女彻底从这件案子中摘了出去,你们之所以完全不能从方晴口中问出任何有用的线索,就是因为方晴也根本不知道时左才打算做些什么、到底做了什么。她应该只是照时左才说的,在周六下午带着女儿去了天河,留下了不在场证明,然后在第二天做了一次大扫除。”
    夏良恍然想起当初方晴见到付思哲尸体被毁坏时,脸上那真情流露的震惊和惊恐。也正是因为看见了这个表情,他才打心底觉得方晴与此事无关的。念及此处,他不禁心底暗叹了口气。
    “我好像从头到尾都被算计了。”
    祝安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抽了口烟。缓缓说:
    “确实如此……包括最后他自首的部分。”
    夏良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祝安生叹了口气,说:
    “在他自首前一天,我和他有过接触。事后回忆起来,才发现我也被他摆了一道。他故意报错了你的车牌号,我没发觉——仅仅是凭着这一个小小的纰漏,他就断定我应该是和警察一块来蹲点的。”
    祝安生转过头来:
    “良,那个周日,你也去了一趟学校,对吗?”
    夏良沉默,点了点头。
    祝安生摇了摇头,苦笑道:
    “我只是个私家侦探,我的一切行动都不能作为警方的直接证据。但你不一样……你在学校里的调查,成为了让他顶罪最强有力的佐证。”
    夏良睁大了眼睛,彻底无话可说了。
    一阵沉默过后,夏良喃喃道:
    “姐夫,这些事情……你在他自首之前,就已经调查出来了吧?你为什么没有不告诉邢队……告诉我们呢?”
    “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吗?”
    祝安生冷不丁反问了一句。夏良讶异地看着他。
    他只是摇头,叹了口气。
    “我已经说了,从入局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是输家了。”
    “哪怕你现在把真相告诉老邢,将整个案件反转,结果又如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对母女的家庭境况,捉襟见肘。没有那笔保险金,她们没办法再生活下去,你也应该清楚那个时左才的能力,警队知道了真相只会帮助他洗脱嫌疑,恢复普通人的生活,但现在……至少还可以让他处于重点观察的环境当中,防止他做出更加可怕的事情。”
    夏良紧抿着嘴唇,心情复杂。他从来没有想过整个案件会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没有凶手,也没有“坏人”,被残忍毁坏的尸体背后,隐藏着的竟是一份救人的念头……一切都显得荒谬而又震撼。
    他握了握拳头,又慢慢松开。眼神里多出几分迷茫。
    “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骗保险金吗?”
    祝安生拈起一撮烟丝,填进烟斗,用火柴点燃,深深地呷了一口,仰起头来叹了口气,烟雾在房间里缭绕。
    “如果真是如此,这个故事就不配称之为残忍,也不配称之为深情了。”
    夏良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祝安生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从入局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是输家了。”
    “我们是,时左才也是。”
    ……
    《g弦上的咏叹调》还在校园里缭绕,已经进入了后半部分。
    时左才微微蹙着眉头。
    “颖儿说,有些话她考虑了很久,决定要同时告诉咱俩,你可得好好听着呀。”
    柳烟视笑嘻嘻的。
    时左才看了她一眼,又挪过视线,看向付颖儿。
    她的脸上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忧伤,但是眉眼深处的阴翳似乎已经一扫而空。像是雨过天晴的蓝天,掠过一抹令人心动的绯红。
    她抿了抿嘴,轻轻绞着手指,说:
    “谢谢你……也谢谢小烟。”
    她顿了顿,继续说:
    “事实上……我前段时间一直不怎么开心,虽然也是因为家里的关系,但是……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家里的事……”
    她抬眼瞧了瞧身旁的二人,悄悄地吸了口气,脸上又飞过一抹嫣红。
    “其实……”
    “我有一个住在纽约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我是前些年才知道的……”
    “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但是她前段时间好像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也不愿意告诉我……不过,最近好像已经解决了,我真的很开心……”
    柳烟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g弦上的咏叹调》播完最后一道音符,戛然而止。
    时左才张着嘴,如遭雷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