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咱们到地方了,下车吧。”
    墨熄拂开竹帘,从车辇里出来。
    此时正是闷热时节,阳光一照,修真学宫显得格外气势磅礴,飞梁遥跨,鸱吻吞脊,极为宏伟。
    “学宫庄肃,无佩玉不可出入。老奴只能将少主送到这里了。”墨府管家站在结界大门旁,“少主可还有话,需要老奴代禀世荣君或者墨夫人?”
    “没有什么。”
    老管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地:“少主……”
    “张叔,你不必再讲。”墨熄拿起自己简单的一点行囊,“回吧。”
    说罢自己大步穿过结界,头也不回地进到了修真学宫的地界里。
    学宫分校场、修行域、歇宿域、狩猎草场、后山、后湖六大区域。墨熄从大门进,首先来到就是校场。
    时值正午,弟子们大多都在歇宿域的饭堂吃饭。但不吃饭闲的蛋疼的人也是有的,灼热炎阳下,两个少年修士正乒乒乓乓掐的升天。这二位爷打就打吧,两边还都是嘴欠的主,闲不住就要骂人,骂的还特别幼稚。
    一个是贵公子打扮,嚷道:“干你娘!你勾引我兰妹!你不要脸!”
    另一个身材修长,很野性的一张脸,大概是嫌弃天太热,也可能是为了耍帅,这家伙没有穿上衣,裸着强健威猛的体魄,肩膊处刺着蝠纹图腾。他一脸不耐,皱着高挺的鼻子嫌弃道:“什么绿妹蓝妹,老子又不需要开染坊!”
    “你还敢狡辩?你就是对我兰妹做了苟且行径!”
    “你可拉到吧,我干你都嫌不够塞牙。”
    一言不合,打得愈发激烈,这俩人一个使的是鞭杖,另一个则是轻剑,两人的战力看上去相差不远,但是鞭杖的武器品相却比轻剑高出太多。拆了几招后,高大青年的轻剑发出“喀”的一声脆响,再也无法承受,瞬间化作点点灵流,消散在了风中。
    他怔了一下,骂了声:“他娘的……”
    “你服不服?!”贵公子恶狠狠地,一杖抽在那个青年脸上,“以后还敢不敢和本少相中的女人勾搭拉扯?!”
    那青年捂着腹肋不住淌血的伤口,冷笑道:“我服什么?我什么时候和别人勾搭拉扯过了?是你相好的自己要往我这里看,怎么,难道我还要挖了她的眼睛不让她看我?”
    “你还敢嘴硬!你今天若不跪下来叫本少三声爷爷,信不信少爷我划烂你的这张脸!”
    青年狠狠一抹嘴角的血,字字狠戾倔气,咬牙道:“爷你个妈巴羔子!你划啊!”
    “你真当我不敢吗?!”贵公子狂怒道,“就你这条贱命,小爷我今天宰了你都不需得去偿!”说罢刷地提了鞭杖径直朝那青年的脑颅挥舞游刺——竟真是夺命杀招!
    修真学宫不禁切磋,决不允许私斗,但禁令是禁令,说到底重华国森严的阶级贵贱并不会真的改变。就像这个公子说的,如果一个出身高贵的修士真的要对寒苦出身的同门做些什么,那也是不需付出太大代价的。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幽蓝色的寒光突然临空而降!霎时校场草木飞滚,那道寒戾蓝光犹如磐龙出海朝鞭杖扑杀直去,罡风与啸叫猛席之下,那鞭杖竟锐气大失,只在半空中僵持了须臾,就“锵啷”跌在了地面!
    “谁?谁他娘的多管闲事?!”
    贵公子破口大骂道。
    “找死吗?!”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
    就在贵公子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墨熄,开始怀疑墨熄时,忽然他身后的苹果树上“呼”地倒挂下来了一个人,一边咔嚓咬着苹果,一边笑嘻嘻地挂在树上看着他们。
    那个树懒般的年轻修士用发扣束着马尾,穿着宝蓝色镶银边的劲装轻铠,银光流淌,一双长腿包裹在暗皮战靴里,配着乾坤匣的银腰封随着他一下一下地晃荡而熠熠生辉。
    贵公子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继而满脸涨红:“你、你刚才一直躲树上?!”
    “不啊,你们吵架之前我就在树上了。”
    “你大中午的不去饭堂吃饭,在树上干什么!”
    年轻修士扬了扬手中的苹果,笑道:“我这不是正吃着,这棵树灌过仙浆,不但一年四季都有果实,而且结出来的果子还特别甜,你要不要?你要我这里还有。”说着他真的还从乾坤匣里摸出一只红艳欲滴的苹果,在怀里擦了擦,就这么倒挂着想递给贵公子。
    贵公子怒道:“我才不吃这种穷酸玩意儿!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你找死?!”
    少年叹了口气,腿闲闲一松,从树上翻身落下。
    “我吗?我叫顾茫。”他站直身子,这时候可以看出他是个体态修匀的美人,有一双眼尾秀长的漂亮眼睛,瞧上去稠丽却又野性,嘴唇也生的好看,颇有些风情万种的柔软。这种面相的人应当是很爱笑的,笑起来也很讨人喜欢。他因为刚刚一直倒挂着,直到这会儿才立起来,所以脸颊显得红扑扑的,嘴唇的颜色也很鲜艳。
    他侧过脸,瞥一眼身后受伤的那个修士,而后转头对那个气急败坏的贵公子笑道:
    “不过我不是来找死的,我来找我哥们。”
    旁边那个强健的青年,也就是顾茫的哥们,他闻言翻了个白眼:“……你明明是在偷果子。”
    顾茫脸皮很厚,被同伴拆穿了也不心虚,眨了眨眼,企图拉贵公子入伙:“这位兄台你真的不吃吗?清热降火的,可甜了。”
    那贵公子依旧没有接果子,他在听到顾茫的名字之后,神情就略微变了,眼神警惕起来。看来他是知道顾茫这号人物的,只不过碍于面子,他还是怪笑两声:“呵呵呵,我倒是谁?原来是学宫翘楚,慕容家出来的顾茫顾师兄啊。久仰久仰。”
    顾茫倒也客气,朝他绽开一个笑:“好说。兄台,学宫内明禁私斗,果子你可以不吃,架你看可不可以也别打了?你看我哥们他都被你打得流血了。”
    “他自己技不如人,贱种出身,打不过少爷我,流血也是活该!”
    强健青年怒道:“你胡扯——!”
    顾茫抬手拦他,依旧是那种潦草的笑:“说得对,说得对,既然你那么厉害,就请你高抬贵手啦,我代师弟赔个不是。对不起。”说着略一致礼,而后将少年提溜起来,转身大步流星道,“如果兄台你没别的事,那咱们就不打扰你饭后散心啦,再会。”
    “站住!”
    贵公子挫着后槽牙道:“顾大师兄,这样就算完了?你这道歉也太没诚意了点儿吧。”
    顾茫仿佛很有兴趣地回头,眼睛眨了几下,问:“哦?那你想怎么样。”
    “你让他跪下来,冲你家慕容公子的面子,爷爷不必喊了,磕三个响头就是了!”
    强健青年怒道:“呸!你做梦!我陆展星打死也不会跪你!”
    贵公子不理他,反倒对顾茫冷笑两声道:“顾师兄,你也瞧见了,你这兄弟不知尊卑贵贱,明明是肮脏至极的出身,却还把自己捧的高贵冷艳得要命。他这种血统,别说让他下跪了,就是让他舔我的鞋底,我想也不过分吧?”
    顾茫直视着对方满怀恶意的眼瞳,依旧卷着笑意:“话糙理不糙,不过兄台别忘了,这里是修真学宫,学宫有学宫的规矩。”
    “这里是重华。”贵公子一副小人面孔,油腻腻地说,“顾师兄也别忘了,重华有重华的礼制。”
    顾茫沉寂一会儿,忽然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居然一把将那个叫做陆展星的强健青年拉过来,那青年明明比顾茫还高了半个头,却被顾茫按着,手略用力,猝不及防间就被按下去了半个脑袋。
    “来,展星,快给这位公子鞠躬。”顾茫笑眯眯道对陆展星道,陆展星一脸震怒,但居然啥也没说。
    墨熄在不远处瞧着,起先觉得奇怪,后来却发现顾茫掌心之中隐有法咒流淌,原来是在按陆展星那颗倔脑瓜的时候还施加了噤声咒,不由无语。
    顾茫抬起头来,对贵公子说:“兄台,他也道歉了,各退一步,跪就免了罢。再怎么说也是学宫弟子不是。”
    贵公子平日骄纵恣意惯了,今日丢了面子,自是不愿轻纵陆展星,于是嘿嘿笑了两声:“顾师兄,你也是明白道理的人,老子说要跪,那就一定得跪,已经看你家公子的脸给他台阶了,怎么着,还要我退让?你们当我孙某人是这么好打发的吗?”
    陆展星梗着脖子,挣开顾茫,怒道:“你他娘的也太恶心了!”
    “干什么!我们说话轮得到你插嘴?!”贵公子抢着机会扬手就向他扇去一个巴掌,可手还没落下,就被蓦地制住了。
    顾茫握着他的手腕,嗓音极富磁性,却又有些天生的柔软,他此刻依旧带着笑的,尽管那笑容已有些敷衍:“孙公子,你一定要他下跪吗?”
    “是啊!我孙氏贵胄出身,让他这个贱种跪一个还不成了?”
    “好。”顾茫点了点头,松去了握着他的手,低落睫帘。
    就在旁人以为他打算无奈作罢的时候,顾茫忽然抬手将陆展星一推,推出尺许外,继而摊过掌心,手中忽然再次闪起灼灼流光,劲风陡起,一把幽蓝色涌淌着星火的长弯刀刷地应召而出!
    “……你想干什么!?!”
    此刻顾茫的脸上哪怕连那种敷衍了事的笑意都终于一扫而空了。他战靴包裹的长腿往前走了两步,逼近那位公子哥儿。
    “很难看出来吗?”顾茫单手松开护腕上的禁锢皮扣,放开暗器匣,抬眼道,“打狗还要看主人,我替我家慕容公子揍你。”
    鞭杖砍胸浑不怕的陆展星这会儿倒是有些担心了:“顾茫,你别闹,你会被责骂的。”
    顾茫看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嗷哟。你闯祸的时候怎么不替你哥们想想。”
    说罢倏地横刀而立,再转向那贵公子时一副痞里吧唧的神采:“来,兄台,让你顾茫哥哥好生教教你——多吃苹果,清热消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陆展星:“……”
    风卷草絮。
    眼见着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时,空中一个禁咒符砰然炸响,学宫守持长老威严的嗓音自符咒中落下:
    “顾茫,陆展星,孙霖,你们三个没规没矩,在校场做些什么?!还不给老夫住手?!”
    顾茫一怔,收住即将出匣的灵力,仰头看着那个传声咒,忽然笑骂道:“哎,这老头儿,早不发现晚不发现,偏偏这个时候发现。”
    长老的声音还在怒气冲冲地:“还不立刻停止私斗,去各自学殿里思过反省!”
    那姓孙的贵公子原本就打不过顾茫,他先前这样挑衅也是料定顾茫不敢得罪王亲贵族,谁料顾茫根本不吃这套,仗着他家主子慕容怜撑腰,居然还是要和他动手。正慌着不知该怎么办,此时捡了个台阶下,自是再好不过,忙指着顾茫道:“今日让你逃过一劫,下次可就没那么好运了!别他娘的再犯到少爷我手里!”说罢步履匆匆逃也似的跑了。
    陆展星再次:“……”
    顾茫看着孙公子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校场边缘,抬手一拍陆展星的头。这回他是真的笑了,他笑起来果然极为灿然好看,眉眼神采飞扬,像是昙花舒展。不过说的话却有些三八了:“哎,听说是你泡了孙公子的情姑娘,所以他才来找你麻烦?”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陆展星双手抱臂哼道,“是那个女的自己要来招惹我,我这么多姑娘喜欢,何必去找个有主的。”
    顾茫亲昵昵地搂过他的头,笑着磨着后槽牙:“可真能耐,不过你妈的给我听好了,下次遇到这种蛮不讲理的亲贵,你给老子绕着走路,要是再和他们扛上,保不准你的脑袋就要和身体永诀。”
    “你还说我呢!你刚刚自己不也受不了他,要和他打架!”
    顾茫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我不要紧。我这么好看,谁能忍心打我呢。”
    “……你简直不要脸……”
    没术法可看,墨熄也就走了,走过路过时听到这句话,不由扫了他们一眼,心底里也是认同的。
    嗯。确实不要脸。
    不要脸的顾师兄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回头,正好和墨熄目光碰上——他二人原本都只是随意一瞥,并非有心,可瞧见对方的脸,却不由自主地多停留了须臾。
    顾茫想得比较简单:咦?好奇怪,我怎么从没见过这个师弟?
    墨熄想的更简单:看什么看?
    陆展星也瞧着墨熄眼生,他这人比较直突突,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也就打算怎么问了,于是朝墨熄打招呼道:“这位师弟,你……”
    然而话还没问出口,就忽然被顾茫捂住了嘴,顾茫笑着和墨熄点了点头,而后拽着陆展星就往回走:“走走走,回去抄书了。”
    陆展星唔唔道:“我问他系谁,他刚才一几在盘边看嗟。”
    “傻孩子,他比孙公子还不好惹。”顾茫的声音压低了,随着脚步越来越远,不过墨熄还是能隐隐听见几句,“你没看到他的纹章吗?他是墨家的人,伸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你……”
    陆展星居然还回头重新看了墨熄一眼,眯着眼睛,不过果然没有再说什么。
    顾茫把他的脑袋掰回去,叨叨道:“人家是贵族老爷,非礼勿看。别惹事别惹事。”
    “你胡说,你刚才自己还看他那么久!”
    “我?我没关系,我都说了我比较英俊别人轻易不忍心打我……”
    他们的声音在草场上逐渐轻弱,最后和背影一样,渺远不见。
    而墨熄原地站了一会儿,也面无表情地往不同的方向走远了。
    作为初入学宫的修士,墨熄是不能立刻开始修行的。他要着手去办的事情有很多,拜神、入籍、听受宫训等等,要记足足两百捆玉简,新弟子需在将玉简上的内容熟记,通过训规长老的测验之后,才能正式入门。是以墨熄在短短几天里见了数不清的人,背了数不清的内容,很快就把自己和顾师兄的这一次短暂擦肩给淡忘了,甚至连“顾茫”这个名字,也早就抛到了脑后。
    这不怨他,谁会去记一个偶尔听到的陌生人的名字呢?
    可若是再给墨熄一次机会,他是一定会硬记住这两个字,还有当时那双初春花叶般柔软的眼睛。
    这样他就不至于第一次和顾茫交手,就闹出那么大的乌龙了。
    “墨公子不愧是英烈之子,果然天资聪颖。”
    训规长老一边翻着墨熄的答卷,一边发出满意的啧啧声。
    “字写的俊秀,题答得出彩,短短七日就记住了学宫两万八千七十四条学史,实在令老夫佩服,佩服。”
    老道士说着,捻一把花白美髯,掌心聚起灵流,在墨熄的卷题上落了个“特甲”印记,笑道:“你通过了,今晚回去好生歇息,明日寅时前往潜灵长老殿内,他会与细说武器事宜。”
    作为名门之后,墨熄自然知道所谓的“武器事宜”究竟是指什么。一个修士,无论是药修,御守修,还是攻伐修,一柄得心应手的兵刃都极为重要。一般武器铺里买的刀剑棍鞭,铁打的,青铜铸的那种,都是给没有慧根的老百姓玩的,修士绝不使用。修士们用的都是灵体凝成的兵刃,比如墨家祖传的“化蛇鞭”,再比如孙公子用的鞭杖,陆展星用的双剑,顾茫用的薄长弯刀。
    而新弟子欲与更好的神武结契,得先完成一次试炼,虽然都是实战,但不会很难,并且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会有个师兄或者师姐作陪。
    这个陪同者是通过抓阄选定的,负责此事的潜灵长老房内有一只彩漆盒,长老随手一抓,从里面抽出张玉牌,玉牌上头就会浮现某个学宫弟子的名字,这一次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司刃宫。
    主管兵刃的潜灵长老看了一眼签筹上的字,思忖片刻,把它递给旁边的小童。
    “你,过去一趟燕别殿。”他说道,“把这个人给我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