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用力握了握拳头,跪着往后退开一些,依旧如那日一般,跪直身,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后,之后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推门出了殿外去。
    大殿外的春光灿烂得近乎刺眼,胤礽顿住脚步,在廊下站定久久不动,半响,缓缓闭起了眼一声轻叹,嘴角的弧度却慢慢扬了起来。
    三个月后,恭亲王常宁突然病重,不消三日就溘然离世,消息传回宫里之时胤礽正在案前批示奏折,也只是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淡然吩咐:“示下礼部,按制办后事便是。”
    禀消息的官员领旨退了下去,胤禔才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靠在案边抽走胤礽手里的折子:“你也未免太淡定了吧,五叔王去世,你连装都不装一下。”
    “早就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好稀奇的,”胤礽撇了撇嘴:“他怕是自己也日日惴惴难安,如此正好解脱了。”
    “你啊……”胤禔无奈叹气。
    胤礽挑起眉看他:“觉得我心太硬了?害怕了?”
    胤禔笑着摇了摇头,胤礽的心才不硬,他心底最深处那一块,一直都是软的。
    恭亲王去世后不消二十日,一直重病不起的裕亲王也不出意外地薨了,胤礽给下的示意依旧是按制操办后事,也遣了弘晳代自己分别去两府祭拜过,事情便算了了。
    康熙那边,从那日之后就没有再闹腾过,每日用膳用药也不再需要人苦劝,偶尔还会去园子湖边逛逛也没人拦着,胤禔依旧是日日亲自前去伺候,虽然康熙依旧对他爱答不理,倒也和颜悦色了许多。
    福全和常宁去世的消息胤禔没有跟康熙提过,其他人自然也不敢提,康熙心里却大抵有数,只是也不愿提起罢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春去秋来,一场大雪之后转眼又入了冬。
    康熙的心态虽然平和了许多,到底身体还是撑不住,又一次病倒了。
    胤禔看着喝过药已经睡下似是睡熟了的人,莫名觉得眼眶一热心下不是滋味,这近一年的时间,康熙以他所能看得见的速度迅速苍老了下去,从前意气风发算来至少还有二十年好活的人如今却已然是满头青丝,有如垂垂老者一般。
    虽然他没有再说过,但胤禔知道康熙心里一直都郁结着一块,心结难解,从来就没有想通过,自然也放不下。
    轻握住他的手,胤禔一声叹息,终是慢慢道:“汗阿玛,儿臣,给您讲个故事吧……”
    279驾崩
    笔提起又放下,连着几次,胤礽心绪不宁,连批阅奏折也没了心情,转头看一眼窗户的方向,透过模糊的玻璃只能看到外头皑皑白雪,再无其他。
    贾应选体贴地帮他换了杯热茶,低声问道:“皇上可是觉着冷了?可要奴才叫人将地炕再烧热一些?”
    “不用了。”胤礽摇了摇头,再次提起了笔。
    半响过后,见笔尖滴下的墨汁已经污了手下的折子,胤礽才愣愣回过神,终是投降了,问贾应选:“大爷去行宫有几个时辰了?”
    “快三个时辰了。”
    “这两日天气似是又冷了些,太上皇那边……”
    “皇上放心,太上皇的寝宫里地炕一直是烧着的,火盆、熏笼也都添齐了,内务府上个月就多拨了一批人过去伺候,冬衣冬被也都足够换。”
    胤礽微颌首,却依旧微蹙着眉,心里七上八下地就是不得平静下来。
    贾应选心下一声轻叹,这样的话几乎每三两天他就要与皇上说一次,只是说得再多,似乎也都是无济于事。
    明明心里担心紧张,却又几乎没去行宫探望过,贾应选实在是猜不透也不敢猜,胤礽这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其实胤礽自己心下也矛盾,从那回他去行宫看过康熙一次,之后几乎是一个月也才去个一两回,每一次父子俩相对无言俱是无话可说,反倒是越来越尴尬,到如今他都觉得去行宫于他来说像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一般。
    还不如不去。
    半个时辰之后,匆匆来了人跪下禀报:“皇上,您去行宫一趟吧,太上皇他怕是……不行了。”
    胤礽愕然,在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时候,手指已经不自觉地开始微微颤抖:“你说什么……”
    “大爷派奴才来请您现下就过去,说是……请您去见太上皇最后一面。”
    回过神的胤礽猛地站起身,当下就吩咐贾应选:“派人去各府上通知,太上皇子嗣,宗亲王公,二品以上官员全部去行宫外候着。”之后便没有耽搁,大步出了门去。
    胤礽步履艰难地出现在寝宫门外之时,胤禔正跪在床边握着康熙的一只手,伏在他耳边与他低声说着话。
    “汗阿玛您再等等,胤礽他就快来了……”胤禔低声安慰着,刻意压抑着自己语气里的哽咽。
    康熙艰难地咽着气,眼睛一闭一合,说话都困难,听了胤禔的话,也只是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胤礽眼睛一红,大步就走上了前去,在床前跪下,拉住了他的手,失态地喊出声:“汗阿玛……”
    康熙转过头,勉强睁开眼看着他,见他双眼通红,眼里蓄满泪水,胤礽惊讶得几乎说不出来,胤禔轻叹一声,默默退了下去。
    “保……成……,是朕……朕对不住你……”
    心中一酸,眼泪就这么不自觉夺眶而出,胤礽埋首在康熙手上,终是忍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两刻钟后,胤礽推门出来,已经恢复了镇定之态,除了眼眶依旧红着看不出半点异样,胤禔站在门边担忧地看着他,胤礽摇了摇头,吩咐门外守着的侍卫:“传所有太上皇子嗣、亲王、郡王和殿阁大学士,太上皇要见他们。”
    侍卫领命下去,胤禔闻言面露诧异之色,胤礽再次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嗓音低哑,显然方才在里头是哭过的。
    胤禔轻叹:“保成……”
    “一会儿你也进去吧,跪在角落里别让人注意到就行。”
    “好。”
    从胤礽派人去各府通传,宗亲朝臣齐齐跪在行宫之外起,众人心里就已经有了数,太上皇怕是要宾天了,只是谁都没想到,近一年没在人前露过面的太上皇,会在这个时候一下传这么多人进去。
    不管心里再怎么惊疑,被点了名的一众依旧是一块随着胤礽进了寝宫里头,隔着帘子跪了一地。
    许久,躺在床上的康熙才慢慢开了口,断断续续地说着,却全是要众人尽心全力辅佐新君的话。
    胤礽垂着眼跪在最前面没有人看得到他现下面上的表情,身后原本各怀心思的众人这会儿却俱是诧异不已,连胤祐、胤禟几个也禁不住再三将视线投向胤礽的背影,揣度着他到底是与康熙说了什么,竟然能让他在最后当众这般为自己说话。
    但无论如何,这样于胤礽来说,都是件大好事就是了。
    “大清江山交予你,必不负朕之所托,安社稷,利万民,传承千秋……”
    “儿臣定不辱皇命!”胤礽沉声应下。
    与胤礽说完最后一句,康熙如释重负地慢慢阖上了双眼,大殿里的哽咽声渐大,有人开始抽泣痛哭,胤礽闭上眼,眼角湿意却遮掩不去。
    胤禔匍匐下身,终究也是满面泪水。
    太上皇驾崩,梓宫当晚就运回了宫,安置乾清宫内,之后便是彻夜守灵、祭奠。
    在康熙驾崩的第二日,胤礽下了圣旨召胤禔回京奔丧,一直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人终于是恢复了本来身份,光明正大地出入乾清宫祭拜为康熙守灵。
    眼见着胤礽几乎日夜不合眼地跪在灵柩之前一言不发,不过短短二十日就瘦了一大圈,胤禔苦劝无果,只能随他一块。
    二十日后,康熙梓宫运往景山寿皇殿,只等择日出殡下葬。
    从景山回来的路上,胤礽将胤禔叫上马车,这些天来头一次私下里单独与他说话,胤禔问他:“那日你跟他说了什么,他最后竟然愿意当众说那些话?”
    胤礽的皇位来得不光彩,即使让胤禛几个替他背下了谋朝篡位的黑锅,私下里免不得有人诟病说闲话,但康熙临终之前召见众人,既有宗亲又有外臣,叮嘱所有人竭力辅佐胤礽的举动,无异于给他正名,太上皇被皇上软禁的传言也不攻自破,从此便再不敢有人质疑他的皇位来路不正。
    胤礽苦笑了笑,反问胤禔:“是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才对吧?”
    胤禔轻叹气:“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与他听了。”
    胤礽一愣,随即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从前那些……”
    胤禔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