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城外,丰臣军的阵前评定正在召开,但整个评定室呈现出令人窒息的沉默,包括石田三成本人在内,所有人都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这窒息来源于刚才收到的物见番头军报:丰臣秀胜所部于暴风雨中遇伏,损失巨型大筒十八具,大型大筒十三具,一万多斤火药几乎损失殆尽,同时还战死、重伤三百四十七人,轻伤三百二十六人,粮草、被服等损失也各有若干。
    虽然物见番的话说得很委婉,但在座诸位大都是打老了仗的人,包括石田三成,他虽然是第一回亲自带兵,但随从丰臣秀吉的经验也很丰富,“如何听败军情报”他不是不懂。
    在他们的判断下,基本心照不宣的是秀胜部因为被暴风雨淋湿了部分火药,于是在安营之后紧急烘干,烘干时被忍城派出的精兵以火矢偷袭,引燃引爆了多处分散堆放的火药。
    巨型大筒可能是忍城偷袭队的主要目标,被一一点名炸毁,顺便还炸毁了一些大型大筒(此时日本火枪质量还不错,但火炮水平很差,三号炮在日本算大的了),而由于对偷袭毫无防备,加上忍城这支偷袭队应该全是精锐,导致人员伤亡也不小。
    不过丰臣秀胜的反应也不能算很慢,甚至在所部差点被一举打崩的情况下判断出了对方兵力不济,冒雨上马在阵中来回冲突呼号,最终打了一波反击,不仅把偷袭队逼退,甚至还杀了六七十号人。
    只是丰臣秀胜本人也受了伤,被一员女将刺死了坐骑,当场摔下马来差点送命。事后随军医官一检查,发现这位关白大人的养子断了四根肋骨,左前臂骨折,全身上下皮开肉绽十几处,脸上差点破相。
    他本人虽然伤得不轻,但被救起之后便立刻下令继续追击,这一次派了一千多人追杀。从当时的兵力对比而言,他这道命令完全没有问题,毕竟忍城的偷袭队一共才两百人左右,当场损失了六七十,按照惯例多半还会有个别走散或者伤重不治,最后剩下还能继续作战的顶多一百出头。
    十倍兵力的追杀,怎么看都是稳赢的局面。谁知道就是这种“稳赢”居然都出了意外。
    这支追兵追了十余里,眼见得就要追上了,居然又被“伏击”——生生碰上了一千多人的“铁炮备队”。
    这支不知从何而来的“铁炮备队”不仅训练有素,关键是装备简直过于精良,他们配备清一色的长程铁炮,且装填速度快得不像话。丰臣军追兵一开始没想那么多,只想一鼓作气冲散了了事,谁知道才一个照面,就被对方凶猛异常的火力直接打崩。作为表率冲杀在阵前的一位侍大将和两位足轻大将当场阵亡,他们身上的厚实大铠居然全被对方的铁炮子弹洞穿。
    最终的结果是,这一千余追兵即便没有遭到那支神秘敌军的追杀,但等他们跑回丰臣秀胜本队时,损失居然已经过半。这个消息把刚刚接受简单治疗的丰臣秀胜给气得直接昏了过去,所谓扳回局面自然也就成了奢望。
    偷袭队既然是一员女将率领,那想必只能是忍城的甲斐姬所部了。石田三成军中虽然也算大佬云集,但甭管什么大佬,此前在忍城都是吃过瘪的。
    因此,平心而论丰臣秀胜在那样不利的情况下被甲斐姬率军偷袭,居然还能想办法反击,这已经是很出色的表现了。虽说最终损失的确很大,但大家却着实不好怪这位关白养子不成器,只能说时也命也。大家也都并不想落井下石,甚至都打定主意给关白去信保丰臣秀胜一手。
    不过对于那支神秘而强大的铁炮备队,石田军中却是众口纷纭。
    有的认为这支军队多半是伊达政宗派来救援忍城的,道理在于伊达政宗迄今还没去小田原城表示对关白大人的降服,而他手底下的确有一支不少于一千人的铁炮队。
    有的则认为可能是小田原城方面发现了关白大人派出的这支援军,因此通过不知道什么手段派出了援军,这支援军最终与忍城方面联手,给丰臣秀胜上了一堂“穷寇莫追”的体验课。
    但就在此时,素以智将闻名的真田昌幸忽然发表了不同看法,他提出了一个新的猜测,认为这支军队根本不是日本军队,而是原本应该驻守在三崎城的北洋海贸同盟私军。
    其实他这个猜测并不是只有他这样想了,石田三成作为奉行派的首脑,对于北洋海贸同盟的实力远比其他人更加了解,他当时心里也有这样的怀疑,只是不敢说——顺带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海贸同盟为何会直接干预日本国内的战事。
    海贸同盟在北条家手里租下了三崎城,这个消息石田三成是已经知道了的。不仅知道,他甚至还自认为明白海贸同盟这么做的理由,也就是海贸同盟自己所说的为了在日本东、西两头都有贸易据点。
    石田三成相信这个理由,因为一旦清水城、三崎城都成为海贸同盟的贸易据点,那么清水城可以辐射九州、四国和山阴山阳,三崎城可以辐射关东、东北等地,相当于可以就近在日本的两翼进行贸易,整体的贸易效率将大大提高。
    至于日本的核心,京畿与中部地区,石田三成一直认为海贸同盟不是不想设立据点,只是他们担心关白大人不好说话,因此才要先定了两头,再回头去和关白大人谈——这是为了局面上好看,方便和关白大人“砍价”。
    也就是说,石田三成心里是很确定海贸同盟对日本国土并无觊觎,一心一意只想赚钱的。可是今天这个消息,却不禁让石田三成怀疑起自己判断来——如果只是为了赚钱,忍城又不是海港城市,海贸同盟吃饱了撑的来救忍城?何况,他们这可是和关白大人交手啊!
    石田三成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海贸同盟是在打将来有机会便要统治日本的主意?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忽然想到:信长公当年那么肆无忌惮,也没有想过取代天皇,只是想学着唐国历史上的某些权臣一样,行一次废立,推皇储继位。而主公丰臣关白更不必说,他出身不够,因为血统关系连征夷大将军都做不得,迫不得已只好建立一个丰臣关白的公仪,更不可能想要取代天皇。
    可是如果海贸同盟有入侵日本的想法,谁能保证其背后不是大明要吞并日本呢?唐国历代自诩天子,他们若是入侵日本,日本岂有保留天皇的道理?
    石田三成作为日本真正的顶级文官,他和高务实对于天皇制的理解可并不相同。高务实其实因为不是日本人,所以对于日本天皇“万世一系”有点犯嘀咕,一直都担心“如果将来要废天皇制,日本会不会满地反旗”,然而石田三成却根本不这么看。
    其实这也是高务实“是人非神”的表现了,他其实对日本历史还算是有点皮毛水平的研究,但他一直以来没有真正去总结过一些“日本特色”。
    如果他数一数就会发现,真正作为政治参与者的天皇其实不多:天智,弘文,天武,圣武,孝谦,桓武,嵯峨,仁明,宇多,醍醐,村上,白河,鸟羽,后白河,后鸟羽,后醍醐,明治,昭和,共计十八位。
    这十八位实权天皇中,弘文被打没了;圣武被藤原四子忽悠得灭了皇族栋梁长屋王满门,皇族势力从此一蹶不振;桓武嵯峨花光了皇室的钱袋子;宇多和藤原拉锯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失败了;醍醐被藤原时平骗得团团转,流放菅原道真;村上最后的硬气靠的是藤原家栋梁青黄不接;后白河把整个朝廷玩成给武家镶边的;后鸟羽想反抗一下,被流放到隐歧岛了;后醍醐折腾一辈子,算拿下了小半江山,之后快速萎缩,六十年之后也没了。
    明治和昭和的情况其实非常特殊,某种程度上只能算有“非常巨大的影响力”,而不算有实际政治权力。
    这样一来,日本历史上真正做到掌握强大权力的天皇就只有这几个了:天智,天武,桓武,嵯峨,村上(后期短暂时间),白河(作为法皇而不是天皇),鸟羽(同上),一共只有七位。
    截止到高务实穿越时,天皇共有126位,除去前二十八位信史前天皇,共九十八位。可见,完全无法染指政治的天皇占比百分之八十之多,而握有充分政治权力的天皇占比仅百分之七。
    实际上日本由于多山,田地分散,导致农业时代庄园经济盛行,领主遍布,封建自治程度很高,而集权程度很低。战国时期旧体系被极大的颠覆,而且涌现出了几位非常杰出的军事、政治天才,仍然做不到武力统一日本,实现中央集权。
    如果高务实认真审视日本的几次“改朝换代”就应该发现,镰仓幕府在承久之乱之前仅诉求朝廷承认幕府对关东及奥羽的控制,承久之乱后幕府之手才伸向朝廷固有领地,在京都设立南北六波罗探题,管理西国事务。
    而六波罗自身具有相当大的自主权,更像是子公司而不是分公司,并且六波罗对西国的统治并不扎实,朝廷和畿内土豪在六波罗眼皮子底下不停地搞事情。
    仅仅一百年,镰仓幕府即千疮百孔,两万幕府主力三个月打不下一千多人的千早城,前去增援的核心外戚足利高氏半路反水秒了六波罗,前线两万主力居然就直接作鸟兽散。这充分暴露了幕府松散联盟的本质,稍有逆风便土崩瓦解。
    室町幕府更是水得让人无语。足利高氏(尊氏)其人,可以说完全不具有开国君主应该具备的素质,他能领导武士开幕基本靠源氏嫡流的血统。
    吉野南朝尚生龙活虎,自己的亲弟和小弟先炸了,搞得你死我活,亲弟弄死小弟后,尊氏便和亲弟与庶长子开始你死我活,一直到死也就磨蹭下来个半壁江山。直到孙子足利义满连哄带骗,才算名义上统一了全日本,而这时候距离尊氏驾鹤西去已经过去三十四年了。
    室町幕府同样采取西国东国分治的模式,在东国有镰仓公方,这个镰仓公方的独立性比起六波罗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六波罗顶多搞点阳奉阴违的小动作,镰仓公方敢直接造反抢将军大位,于是搞出了永享之乱。
    永享之乱后,幕府对关东的影响力便日渐衰微,奥羽更是不用说了,永享十年南陆奥豪族围攻稻村公方,足利满贞自杀。
    二十年后爆发了应仁之乱,利益关系犬牙交错的一群大名结成两伙在京都火并,把天皇从皇宫接到将军的花之御所,然后把天皇、将军一起软禁起来看大名互殴,这一殴就殴了十年。
    在这之后,足利将军家被管领细川家彻底架空,接着细川家又被家臣三好家彻底架空,三好家又被家臣松永家架空。松永久秀觉得将军足利义辉不够老实,便带着两个三好家的小弟去把将军给做了,是为臭名远扬的永禄大逆。这种奇葩事件放在世界历史里只怕也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战国时代百年的混乱让众多高门名家斯文扫地,无数能力出色的乡野土豪登堂入室,足利尊氏这类靠家格混社会的赝品再难以建功立业。
    然而,这群真正有能力、有水平的乱世玩家中仍然没有诞生出一位彻底统一日本的人物。织田信长集团西到播磨赞岐,东到甲斐信浓,便已经堪称天下人。而织田集团内部同样称不上铁板一块,可靠性非常堪忧,六大军团均有自己直属的地盘和亲军,因此信长本人一旦暴亡,织田家立刻分崩离析,羽柴秀吉因为内斗内行,顺势成为信长的“接班人”。
    由此可见,这种环境与体制不存在强大皇权发展的土壤。天皇本身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甚至摄关、将军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仅仅具有象征意义。
    后来德川家康颁布的《禁中并公家诸法度》,更是将包括天皇在内的整个朝廷作为吉祥物这个事实给法律化了。
    虽然此时还没有《禁中并公家诸法度》,但石田三成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可不像还没有想明白其中道理的高务实那样,认为天皇制度废不得——之前的两个幕府以及现在的“丰臣公仪”之所以无法废除天皇,归根结底只是自家嫡系实力不足,必须借着天皇的名义来“挟天子以令诸侯”,根本就不是天皇制度有多么神圣不可侵犯。
    石田三成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人抢先开口。他自己忍不住了,轻咳一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依我之见,此败非战之罪。”
    调子定下,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不过此事若果是北洋海贸同盟干涉其中则事关重大,我已决定亲自去一趟小田原城面见关白,诸位殿下还请全力助长束大藏大辅攻略忍城,三成感激不尽,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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