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雨和贺难两人两马、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在小路上,之所以走小路而不走官道的原因想必也不用过多赘述。
    用屁股思考也能知道,不管齐单得知这个消息是早是晚,贺难的出逃必定会遭到通缉。他现在的身份大概介于游侠和逃犯之间,负责保护他的红雨当然也不能穿那一身招摇显眼的大红色衣裙,此时二人的穿着都是最普通的灰褐色布衣,看上去不过是寻常百姓罢了。
    说到穿着,红雨本来是要贺难穿一身黑色夜行衣、以黑布蒙面来掩饰自己身份相貌的,结果被贺难当场否决:“你是真不懂呢?还是想害死我啊。”
    “大白天来这么一出,打扮的就不像什么好人,不是逃犯也胜似逃犯了。平民百姓们最喜闻乐见的事情就是嚼舌根子,若是真听你的,恐怕我前脚刚进客栈,后脚就被人举报到当地的官差那儿去了。越是我这种流窜犯,越要打扮的朴素一点融入到人群之中——你是不是评书故事听得多了,真以为匪徒就一定要穿一身黑,反面角色就一定要把邪恶二字写在名字里?”
    贺难本来以为以红雨的经历不会连这么浅薄的道理都不懂,她这么说是故意要自己出糗,但是他哪里知道红雨是真不太懂这些——虽然红雨作为暗箭也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但她从来都是被身边的人保护的好好的,哪里有什么闯荡江湖的经验?也就是贺难这种从小便从扎堆儿的人精里混出来的才会懂这些事情。
    说到底红雨的武学天赋再怎么出色,也还是一个十七八岁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罢了。
    两人就这么悠闲地乘马慢行,忽然红雨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问贺难:“你为什么……”不知为什么她又改口道:“我观察你很久了——你似乎总是喜欢走在别人后面?”
    “不是我喜欢走在别人后面,而是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背后。”
    “有什么区别么?”红雨眨着一双美目,对贺难的车轱辘话十分不解。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贺难在马上张牙舞爪,来了一段贯口:“我就再教给你一点实用的经验吧……把后背留给别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从正面来的危险你能看得到,也更容易察觉和避免,但是从背后来的危险可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俗话说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是如此了。”贺难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你说是吧。”
    红雨点了点头,对他的话深以为然。
    贺难离乡已久,此时脱离山河府一身轻松,自然是要先回家祭祖。但两人现在行的方向却不是向北,而是向西,这也是贺难的主意——自己的身世祖籍定然早已被齐单调查的一清二楚,若他要派人捉拿自己,向北自然是第一选择。而自己却不必径直向北,每逢岔路便投石问路,只要不沿着原路返回,朝着哪里走都行——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走,齐单又怎么能知道?他派遣出来的人手再多,寻找自己的可能也是如大海捞针一般,只要拖延过了一阵再返乡危险因素便会大大降低,而土地公公给他指明的道路正是先向西而去。
    两人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白玉京西北方的落雁城。
    盛国大部分国土都地处平原地区,一路上几乎是畅通无阻,从白玉京到落雁城急行只需要十日不到,但贺难有意放慢速度,为追兵“让出”些时间走到自己前面去,如今已行了近二十日,总算是进了落雁城的郡治之内。
    “今日我们便在此地歇歇脚暂住一晚吧,明日是端午佳节,城中定有祭祀活动和节目,不妨明天进城去过节。”二人来到一个小村镇附近,贺难环视了一圈,对红雨这样说道。
    红雨也看了看这炊烟袅袅的小村镇,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两人牵马进村,仍然是红雨打头,贺难殿后。过不多时,贺难觅得一处较宽敞的院子,便招呼红雨过来。那院子里正有一位身形魁梧,鸢肩龟脊的汉子在井边打水,见二人走近,便开口问道:“二位有何贵干?”
    贺难对着汉子拱了拱手,谎称二人是夫妻道:“我夫妻二人是云游四方的游侠,路过此地想入落雁城中过端午佳节,但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唯恐郡城宵禁关闭城门,便想着在此处找户人家借住一晚……房钱便按照落雁城中客栈的标准计算吧,不知兄台可否行个方便?”
    汉子仔细地端详了贺难二人片刻,豪爽地笑道:“好说。”随即便拉开院子前的篱笆小门,示意二人进来。“屋子后面还有一个小院,是我平时放杂物的地方,你们若是不嫌弃把马拴在那里就行了。我家一共有三间屋子,我住在正中间那间,你们今晚就住在右边那一间就好,卧室是小了点,若是有什么不太满意的地方……还请见谅。”汉子说完便憨笑着搓了搓自己的手。
    贺难见这汉子已经如此热情招待,当然不可能再产生什么异议,向他道了一声谢便带着红雨走到后院拴马去了,顺便再看一看二人今晚的卧室。
    两人甫一进右边那一间小屋,红雨便皱起了眉头。屋内空间不大,堆放的一些杂物更是占据了半壁江山,但是却并没有给人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反而收拾的井然有序,整个屋子莫名的让人觉得干净、温馨。
    “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有些不高兴?”贺难见红雨面露难色,便开口问道。“莫非是……你觉得这屋子不行?”
    红雨沉默地伸出手指,指向两人眼前的一件东西,正是一张靠在墙壁内侧的寝床。她不说话的原因很简单——一旦她开口提到一张床怎么睡的问题,贺难是一定不会放什么好屁的,索性便不说话了。
    没想到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贺难竟然罕见的善解人意了一把:“你是想说一张床没法睡?那好办啊,一会我去找那位大哥要一床被褥铺在地上,我睡地上你睡床上呗。”
    今天这位爷怎么转了性了?平时的他要么会油嘴滑舌的说“夫妻当然是要一起睡”,要么就是一副不耐烦地样子“当然是我睡床你爱睡哪儿睡哪儿”。事出反常必有妖,红雨不禁在心中琢磨起来贺难又想要干什么坏事了。
    “怎么?你要跟我一起睡啊?”贺难见红雨一言不发的样子,果然又开始犯贱撩闲。红雨回头瞪了他一眼,连忙将自己手中的行李扔到了床上占好位置。贺难看着她像小动物护食一般着急的样子倒也觉得有趣,没当回事地笑了笑便走出了房门。
    那汉子看起来已经忙完了,此时正坐在院子中的石桌旁,手中捧着一本书在读。贺难凑了过去坐在汉子身边,又向汉子拱手道谢、自报家门:“在下贺难……斧阳郡城人,乃是一个闲云野鹤的散人,那位姑娘是内人红雨,随我一同云游四方。”
    汉子放下手中的书,也抱拳施礼:“在下孟河,土生土长的落雁郡城邹家村人……在郡城里做个教书先生。”
    此话一出,贺难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惊死在座上。他本以为这位五大三粗的兄台是个朴实憨厚的庄稼把式,或者屠猪宰牛的屠户之类的,没想到他却自称是一位教书先生。“兄台你可莫要跟我开玩笑啊……”
    没想到孟河却诚恳地回答道:“贺兄弟切莫要以貌取人,我虽然长了一副粗犷的相貌,和寻常的白净书生不同,但却是货真价实的考中过秀才的——谁说读书人便不能魁梧强壮了?”
    贺难的眼光落到了孟河放在一旁的的书上,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文经”二字,乃是前朝大儒与其众弟子集思广益收录文章编纂成册而来的经典。这本书的书页都已经被翻卷了边儿,又有刻意压过的平平整整的痕迹,看来孟河是经常研读此书而又将书好好保存过的。他冲着孟河点了点头,面露几分愧色,心生几分敬意:“孟兄所言极是,是我有些冒昧了。”
    他又想到了些什么,开口问道:“既然孟兄考取过秀才,为何不进一步考取功名做个举人谋得一官半职来当一当?怎么只在这郡城中做个教书先生?”这话一说出口贺难便有些后悔,若是孟河的才学不济没考中举人才做了个落第秀才,自己这话岂不是在揭人伤疤?
    没想到孟河却也给了贺难一番解释“举人倒是考中了,只可惜被人冒名顶替罢了……不过我本来也不愿意为官,做个教书先生也未尝不可,反倒是悠闲自在。”孟河的神色依然是笑呵呵的,看起来似乎对此事也不以为意。但贺难的眼力可是一绝,他又怎会看不出来这位敦厚的汉子眼底黯然,心中仍不免有些耿耿于怀?
    “像你这样被人冒名顶替的例子有很多么?”贺难对此有些好奇。
    孟河神情古怪地看了贺难一眼:“我看贺兄弟你的谈吐气度颇为不凡,想来也是读过一些书的吧,怎么会不知道当今的科举存在许多的猫腻?”他摸着下巴,回忆道:“与我同去而熟识的考生中有许多才学都远胜于我,但这些人中考取举人的却也只是十不存一罢了,一些不学无术脑满肠肥之人倒是欢天喜地的做了官……我倒不是怨天尤人,但其中之事细细想来也算是耐人寻味。”
    “这真是……”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是毛遂自荐投入到山河学府之中的,要应对的是山河学府内的考试。虽然难度比起科举来只高不低且筛选更为严格,甚至有些出类拔萃的还要经过李獒春亲自主持的面试,但只要过了府试便是山河府的学生,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名利场。他在山河府这些年也听说过考官与考生相互勾结沆瀣一气的例子,却没想到真正有才能的人被录用的情况不过十之二三。
    “贺兄弟,我看你年纪颇轻,恐怕还不到弱冠之年,想必是真没参加过科举。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忧,若是你真有才学,一定是能考上的。”孟河见贺难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在担心前程,反倒是劝慰起贺难来了。“世上这些不平之事已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为这些事而忧虑反倒不如逍遥自在的活着。”
    “可是这世上让人们习以为常的事情,就一定是好事、就一定是正确的么?”贺难脸色沉重,阴郁的仿佛能拧出水来,他向孟河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孟河的脸色闪过了一丝诧异,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不一定。”
    他给出的答案也是贺难想要的答案,只是不知道又有谁能将这世道改变。贺难点了点头,又缓缓说道:“但愿这世上能出现一个可以经世济民的大贤能来吧……”
    孟河听完贺难之言,也有些动容。他今年二十有九,看着贺难便像是看着从前的自己,心中不免一阵感慨。“贺兄弟酒量如何?我家里有几坛黄酒,若是你不嫌弃,我们可以便饮边说。”
    贺难见孟河主动邀请,自然大喜,便随着孟河取来一坛黄酒两只小碗,又到村镇里的小酒肆中买了一只烧鸡、二斤熟牛肉,便坐在这张石桌旁推杯换盏,侃侃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