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一天,郗良挨不住敬德嫂的热情邀请,匆匆跑回家说了缘由后又跑去敬德嫂家,陪她吃午餐,过大寿。郗耀夜没来,因为她着了凉,在家里躺着。
    敬德嫂高兴极了,这是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有人陪她吃顿生日饭,差点喜极而泣。
    郗良乖乖地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一大碗骨汤,汤里还有两个蛋,旁边是一盘青菜。敬德嫂给郗良舀了一碗米饭,一碗面,又给自己端了一碗面。
    “婆婆,你不吃饭吗?”
    “婆婆嚼不动啦,你吃,多吃点,才能长身体。”
    郗良低头吃饭,吃一口饭再吃一口面,又用筷子戳进盆里的一个蛋,拿起来啃了一口。
    敬德嫂吃着面,笑眼弯弯地看着郗良,这孩子长得矜贵,却不挑食,也不嫌弃她没有什么能请她吃的,好养活,她当真是越看越喜欢。
    郗良吃完了面和饭,抹一把小嘴,从兜里拿出一个红包放到桌上,“婆婆,给你。”
    “哎呀!”敬德嫂看着被她捏得有些皱的红包,不解道,“这给我做什么?”
    “妈妈说要给你的,我帮你看过了,里面是钱。”郗良认真地说。
    敬德嫂哭笑不得,“孩子,听婆婆的,拿回去,就当是婆婆借花献佛,给你啦!”
    “给我?”郗良连忙摇头,“不能的,这肯定是妈妈还你的,我吃饭的钱,你得拿着,我不能白吃你的饭。”
    “傻孩子,你怎么是白吃我的饭呢?”
    “不给钱就是白吃啊,你拿着,拿着。”郗良小手一推,红包掉在敬德嫂腿上。
    敬德嫂拿起红包,心里高兴得手都抖了抖,“你这傻孩子……好啦好啦,婆婆拿着,回去帮我谢谢你的妈妈。”
    郗良这才满意了,又说:“婆婆,我不是傻孩子,妈妈说我很聪明的。”
    “是是是,你聪明。”敬德嫂笑得合不拢嘴,起身就要收拾桌子,一拿起郗良的碗,里面的饭粒黏着碗壁,看起来量不少。她问,“怎么不把饭吃干净了?”
    “我饱了。”郗良摸了摸小肚子。
    “就这点,加起来还没一勺呢,吃下去撑不死的。”敬德嫂拿过郗良的勺子,将碗里的饭粒刮干净,一勺送到她嘴边,“来,吃了,不把碗底吃干净,以后嫁个满脸麻子的男人。”
    郗良不情不愿地张嘴吃了饭,含糊问:“为什么?”
    “因为你没把碗底吃干净,以后你的男人啊,就是一脸麻子的丑八怪。”
    郗良懵懵懂懂地歪着脑袋,“真的?”
    “当然,你想要嫁给丑八怪吗?”敬德嫂神秘兮兮地问。
    郗良转转眼珠子,舔着红唇摇头。
    “那就是了,以后要把碗吃干净了,你呀,就会嫁一个英俊的。”敬德嫂说着,不禁想起泽家的小少年来,那孩子恐怕以后不管怎么长,都绝对跟丑八怪没关系,而郗良以后要是嫁给他,当真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了。
    郗良又转转眼珠子,问道:“那如果,如果我讨厌他,就可以不吃干净,让他变成丑八怪了?”
    敬德嫂扑哧一笑,“你这孩子,坏心思还真多,哪有讨厌自己男人的?”
    “我没男人。”郗良敲着桌子说。
    “以后就有了。”
    “什么时候?”
    “等你长大了就有了。”敬德嫂笑眯了眼,多想问她,姓泽的小子不是?只是她活到这个岁数,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何况两人都还是孩子,日后的变数还多着呢。
    “长大……”郗良暗忖,“那我不长大呢?”
    “哪有不长大的?”
    郗良挠挠头发,低声问:“那为什么现在没有呢?”
    “现在?”敬德嫂惊呼,“你还小,这么小就要男人啊?”
    “不能吗?”
    “当然不能。对了,你现在还小,你以后的男人,现在肯定也还小。”
    “跟我一样吗?”
    “嗯……那肯定还比你大几岁。”
    “比我大几岁……”郗良垂眸思忖,比自己大两岁的泽牧远赫然出现在眼前,她忽然轻笑,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敬德嫂,“婆婆,我以后都把碗吃干净,我不要嫁给丑八怪。”
    敬德嫂慈爱地看着她,“乖孩子,以后你的男人,一定是个相貌堂堂的。”
    从敬德嫂家出来,郗良一路晃荡到泽家门口。泽家的门大白天还是关着的,但没锁,郗良知道,她想去敲门,又不想看见泽水光和泽水心。她站着,望着老旧又牢固的墙,没一会儿被风吹得有点冷,手臂在棉布下起了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冷颤,转身回家。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下旬,及南下了雪,白雪一夜间覆盖了万物,薄薄的一层,虽未掩盖万物之颜色,却添几分深远与清幽,极尽彰显着这座古城的矜贵与风雅。
    学堂里,教书先生临时说不来了,一群孩子也不回家,叁叁两两在学堂外玩起雪来,还有怕冷的,仍坐在屋里头谈天说地。
    泽牧远在练字,毛笔下的楷字端正干净,是一手被教书先生称赞过的,光萤村里字最正最漂亮的。他在写,郗良在旁边托腮看着,他写什么,郗良就自顾自念什么。
    “……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①
    郗耀夜在画画,桌上摆着各色墨水,毛笔也有好几支。她在画,泽水光和泽水心一边看,一边也学着她画,画什么都好,这是郗耀夜教她们的。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②
    外面打雪仗的嬉笑声似乎渐渐远去了,屋里轻微的谈话声也在消散,对于泽牧远来说,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他和郗良两个人,她的小脑袋就凑在他的面前,稚气的声音低而轻地念着诗句,是这白雪茫茫中唯一的天籁。
    “夜姐姐,这是什么?”
    郗耀夜画得很快,白纸上,高高的苍穹有着绿色的光,照亮了黑色夜幕,照亮了冰雪覆盖之地。
    “这是南极,这个……应该是极光。”
    “南极是什么?极光是什么?”
    “南极呀,是地球的最南面,那里不住人的,到处都是冰雪,很漂亮的。”郗耀夜满怀憧憬说,“还有极光,我也不知道该长什么样,但一定是很漂亮的,因为它很神秘,只会在晚上才有。”
    “那要怎么去呀?”
    “唔……”郗耀夜望着屋檐想了想,“妈妈说,当探险家,或是科学家,就能去了,或者,有钱,有好多钱,也能去的。”说着,她凝视着泽水光,拉起她沾满墨水的小手真诚地说,“小光,夜姐姐以后带你去,好不好?”
    “真的吗?”泽水光满眼惊喜,“我也能去吗?”
    “当然,夜姐姐会努力带你去,去看真正的冰天雪地,还有这个,极光。”郗耀夜坚定地说,“你知道这幅画叫什么吗?”
    泽水光开心地摇头。
    “它就叫‘耀夜需光’。”郗耀夜说着,拿起笔就在画的边缘认真写下这四个字,又把它放在泽水光面前,“我把它送给你了,证明我以后真的要带你去南极,不会食言的。”
    泽牧远抬眸,目光复杂地望着这叁个女孩,泽水心在画画,小手握着笔,脸上还沾了几点墨水,神情专注,而郗耀夜和泽水光两个脑袋凑得极近,一种名为向往的光芒正笼罩着她们。
    “这是夜姐姐的名字,”泽水光指着纸上的字,“这是我的名字吗?”
    “嗯,耀夜需光。”郗耀夜托腮笑着看她,小手摸摸她的后脑勺,又摸摸她的小耳朵,只觉可爱极了。
    泽水光懵懵懂懂的,说不出来是什么意思,但看着郗耀夜眼里的光芒,她就知道这是美好的意思,于是像个快乐的小傻子,只跟着低吟,“耀夜需光……夜姐姐,我不会写你的名字。”
    “我教你写。”
    “夜姐姐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嗯?”
    “是萤火虫!虫子!”郗良猛地出声,语气不善,黑曜石般的眼睛瞪着她们。她是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不对,姐姐要带这个水去哪?居然还给她画画,还要教她写字。
    泽牧远默默握住郗良的手,那边的郗耀夜笑嘻嘻地挥手,“才不是呢。良儿,趴下去睡觉。”
    泽牧远诧异蹙眉,回过头来看,只见郗良冷着小脸哼着气,干脆扭过头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听话得不得了。泽牧远唇角微扯,重新看向郗耀夜,眼里闪烁着敬佩和欣赏的光茫。
    “夜姐姐……”
    “小光,你看这幅画,就是夜姐姐的名字的意思了。”郗耀夜微笑着柔声说。
    耀夜,不是生命脆弱的萤火虫,而是神秘且自由的极光。所以,她向往母亲书房里地图上的那片白茫茫,向往那片永冬之地,向往那儿的黑夜与星光。
    她曾问:“妈妈,我能去到那里吗?”
    母亲说:“只要你想去,有朝一日,你就一定会到达那里。”
    泽牧远摸摸郗良圆圆的小脑袋,她转过脸来低声问:“牧远,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泽牧远微怔一瞬,轻轻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郗良将手指伸进唇间含着,微微想了一下,“我叫郗良,是善良的良。”
    “嗯,良。”泽牧远莞尔一笑。
    “可我不喜欢。人之初,性本善。我肯定是善良的呀,爸爸妈妈还给我取这个名字,念起来就像在希望我善良一样,我不喜欢。”郗良自说自话地摇头,“我喜欢凉,凉快的凉,凉爽的凉,阴凉的凉,我要是叫这个,夏天我肯定就不热了。人如其名。”
    闻言,泽牧远脸上笑意更深,“我喜欢你的名字,善良的良,这很好,写起来也好看,要是凉快的凉,写起来就不太般配了。”
    “真的吗?”
    “我写给你看。”泽牧远动笔,在纸上写“郗良”和“郗凉”,郗良凑近看,下巴抵着他的手臂,心无嫌隙地笑起来,小手指着自己的名字,“真的是这个好看。牧远,你写你的名字。”
    泽牧远又写下自己的姓名,郗良着迷地看着,“牧远的名字也好看。”伸出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这个是泽,天泽,牧,牧风,远,远方……”
    “是什么意思?”泽牧远一头雾水地问。
    “……也就是说,牧远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郗良微蹙眉头,为自己感悟到的不安一脸哀伤。
    “为什么我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因为这个是放牧,你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放牧。”
    泽牧远一脸无奈,“我又不是牧童,我家里也没养牛羊。”
    “所以我说牧风呀,你要跟风一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郗良煞有其事地说,说完又自己点头。
    “瞎说。”
    这一天回家后,泽牧远特意问起泽庆,“妈妈,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泽庆正在灶台边忙活,头也不抬说:“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泽牧远惊讶。
    “你的名字,好像是一句诗,”泽庆抬头盯着儿子,目光深邃,语气平静,毫无波澜,甚至是有些麻木地说,“愁鬱鬱以慕远兮……”③
    泽牧远怔了,泽庆又低下头准备午餐,说:“慕远,我改了慕字,所以没什么意思的。”
    这个名字,若是有含义,那也是关乎她,而非使用这个名字的他。那个时候,她多渴望远方,不知道该是哪里,只知道没有那些人,没有强迫和羞辱,一切不堪的东西都难以抵达的地方,那里广阔无垠。可惜这种向往只是梦,她甚至不能让人察觉她的白日梦。
    泽牧远失魂落魄地回到卧房,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他从壶里倒了一杯水出来,伸出一根手指头蘸了蘸,在黑漆木桌上写下“泽慕远”,又呆呆地看着,直到水慢慢干了,叁个字变得残缺,他觉得,这叁个字不如自己的名字写起来好看。
    ①出自王安石《南乡子·自古帝王州》
    ②出自王安石《泊船瓜洲》
    ③出自张衡《思玄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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