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疑惑地低头,借着月光,隐隐看见一只灰色的大老鼠,蹿入墙角不见。
    谢令鸢登时感到身上密密麻麻立起jī皮疙瘩。凭着微光,隐约看清楚了自己的置身之处。
    像是一座牢狱。
    三人宽的通道,两侧是几十扇木门,木条钉得有些敷衍,相对而造,风水格局很差。隔几步便有油灯,在望不到边际的黑暗中,火光挣扎跳跃着,试图向黑夜证明它微弱的存在。
    尖利的叫骂声,也从牢房中传来,听起来还有几分稚嫩,像童音。
    有门大开着,一个个穿着褴褛囚服的女人被带出来,几个狱卒一边扯着犯人,一边当她们是死人一样浑不在意地聊天。
    这韦家也真是可怜人。我小时候啊,韦老娘娘还活着那会儿,韦家那不可一世哟,他们府上的狗,都比人过得舒坦!
    啧啧,瞅瞅这都是上等的姿色,可惜了都送去洗衣院伺候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韦家风光无限的,哪儿能想到今天。
    也只有坤元大长公主,还能安生着吧。不过也没几年活头了
    韦家蒙难后,除了坤元大长公主因皇室血脉,去佛堂清修颐养天年,其他女眷一律没入天牢。如今听他们jiāo谈,似乎是要充入洗衣院为官奴婢。
    其实不过是军jì的别称罢了。
    这时候,谢令鸢看到远处通道尽头,灯火影影绰绰下,有两个狱卒在前方提着灯,一个颀长的身影跟在后面。
    那个人穿一身天青色常服,外罩云色大氅,气质清高,步态稳健,是贵人之姿。在狱卒的引路下,他缓缓走到牢房狭隘的走道上。
    牢房里骂人的童音未绝,掷地有声的,走近了,也听清了。
    我韦家不是每个人都想高攀皇亲,你们却因几人的罪过祸及全族,杀我父、rǔ我母,可恨无qíng帝王家!我三房的嫡母姨娘都安分守己,却受着比畜生还不如的侮rǔ!
    那童声句句铿锵,谢令鸢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蓬头垢面形容láng狈,指着两个狱卒,陈词痛骂,樱桃小嘴开开合合,却真是嘴上不饶人,便说着往墙上撞去:
    皇天无眼,不辨善恶,但我韦无墨辨得了,我宁死不做官奴婢!
    有狱卒赶紧冲上去挡住她,余下人面面相觑,偷眼看身旁的贵人。
    那男子没有出声,只是不动声色听着那个女孩痛骂。他的目光深邃而博大,仿佛容纳了世间万千,平和且宁静,富有耐心。
    韦无墨在狱卒手中,挣扎着喊道:今日王侯,明日流寇,苍天在看,萧家等着!
    她声嘶力竭的喝骂,余音回dàng在牢狱中。
    良久,他却轻轻地笑了。
    他摘下了大氅上的连帽,火光逐渐清晰映出了他的容颜,高鼻,薄唇,谢令鸢这才看清楚,这人竟然是宋逸修。
    他与太后梦境里的宋逸修,似乎有些微妙的区别,大概是不同的人记忆也有偏差。韦无默记忆中的宋逸修,虽然是在牢狱这样极为黯淡昏昧的地方,但他仿佛熠熠生华,就像突兀闯入了污浊之地的极净之人。
    兰若。佛家的词莫名地冒上心头。
    那是出尘清净之地,他令人想到《心经》,无有恐怖,远离颠倒,究竟涅槃。
    宋逸修温和地看着韦无墨,听她哭着说不去做军jì,她言辞铿锵,口齿伶俐,头头是道的,说得那些狱卒都讷讷不能言。
    跟我走,可好?
    韦无墨正在哭,闻言,哭声顿了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仰头看这个温和清雅的中年男子。
    他拍了拍韦无墨的肩膀,温和道:若不想入洗衣院,就随我进宫。
    听到入宫二字,韦无墨瑟缩了一下,似乎是感到了恐惧。
    也不怪她如闻洪水猛shòu。她的堂姑姑,韦晴岚,因入了宫,连累了韦家。皇宫不见血的刀无qíng落下,她从钟鸣鼎食的繁华中,瞬间坠入了狰狞的地狱深渊,她怎能不怕呢。
    宋逸修转身,往外面走去,韦无墨在原地踟蹰了片刻,回首望去,身后是火光也照不亮的黑暗,幽深而暗无边际,仿佛随时都能将她吞噬。
    她目光又追随着那个颀长背影望去,他向着外面一簇光明走去,身形在光中,高华,寂静,平和。
    她抹着眼泪,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走到牢狱外,天光猛然照耀人间。韦无墨捂住了眼睛,被这暌违已久的明亮,刺痛了双眼。宋逸修回过身,轻轻蹲在了她的面前。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韦无墨松开捂着眼睛的手,从指fèng里望向他。他就像家里的父兄长辈一样,却比他们更和善。她抿了抿嘴:我叫韦无墨。胸无点墨的墨。我爷爷说,人品学问当在根骨中,不露圭角,敛锷韬光,方能渐成修为,才取了这个名字。
    韦无墨,韦不宣,韦家人取名都很讲究,看似谦和,实则希望弢迹匿光。
    宋逸修起身,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淡一笑:是个好名字。只是你聪慧能言,就不叫无墨了。改成义不容默的默吧。
    苟有所怀,义不容默。
    韦无默懵懂地点头,却觉这个名字,是比爷爷之前取的好多了。她仰头问:叔叔,你带我离开这里,去宫里做什么?
    狱卒和这里的长官,似乎都很尊敬他,管他叫宋大人,或宋公公。由是她知道了,这个中年男人也是宫里来的。不愧是皇宫禁地,出来的人都很有气度,比从前韦家登门的很多官员,气质都好得多。
    宋逸修牵起她的手腕,声音稳稳当当:入宫当一名女官可好?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被他牵着手,总叫她忆起父亲威严却和蔼的亲切。韦无默没有挣脱,任他牵着了。
    做不做女官的,她还有的选么?充入掖庭为奴,也总比去做军jì好得多了。于是听话地点点头:叔叔待我有相救之恩,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我还有
    她嘴唇张了张,想问问他能否救其他韦氏女眷。虽然韦家家大,众人感qíng不免淡漠,没什么深qíng厚谊,但终究不忍看她们入洗衣院。
    只是面前这男人终究是内臣,她的要求未免逾矩。果不其然,宋逸修似是猜到了,摇摇头:国有法度,便是天子,亦不能轻擅之。
    韦无默垂下沉沉的脑袋,很有分寸地不语了。
    路上宋逸修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如实回答,今年八岁,入狱一年多,是韦家三房的庶女,三房只她一个女儿,所以父亲待她和善。她在牢中的时候,听说父亲被处以腰斩了,哭了好些日子。她姨娘早亡,嫡母待她不好不坏,也是在狱中病死了。
    他们坐在回宫的马车里,马车悠悠而行,穿过街坊市井,像泾渭分明的两个人间。偶尔有小孩子在街上嬉闹,唱着京中人人传唱的童谣:
    牝jī鸣日出,灼灼照阉láng。金玉沉泥淖,英才次第亡。茼蒿掩禾黍,小人充栋梁。天灾与人祸,九州生惶惶。
    是骂女人和宦官乱政的歌谣。影she的是当今主政的何太后,与她御前心腹宦官宋逸修。
    韦无默心中咯噔一声,想到身边这个人的姓氏,偷望了他一眼。
    阳光隔着车帘,淡泊的落在他身上,他听着童谣,神色不为所动,仿佛为了一人与天下对抗的坚定,却真是俊雅极了。
    那一刻,韦无默忽然想,那些童谣一定都是错的,都是污蔑的。
    今日恰好是初一,长安每逢初一十五是大集,繁华而喧嚣。
    算着软禁和牢狱,韦无默已经有两年未见市井人间了,眼睛忍不住想往外瞟。可是她还坐在车上,小手迟疑着伸去碰车帘,又惴惴地收回来,小心翼翼看宋逸修一眼。
    这一举动没瞒过他的眼睛,他替她掀起帘子,温声道:想看就看看吧。又顿了顿:下车看。
    他带着她下了车,还是温暖的大手牵着她,像慈祥的父亲牵着女儿逛集,走过集市一个个摊子,流连驻足。时不时买一些小玩意儿,放入韦无默手里。她受宠若惊地接过来,爱不释手的。
    在牢里被nüè待久了,还是头一次,有人待她这样好。
    走到一间胭脂首饰铺子前,他却停住了,与店家询问什么,似乎相熟的模样。那店家笑呵呵拿出一个jī翅木盒子,宋逸修打开,韦无默探头看了一眼,发出惊呼。
    她长在韦家,也是识货的,那盒子里躺着一枚红珊瑚珠发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淡彩穿花。
    宋逸修将发钗收了起来,白皙修长的手,映着红色珊瑚光泽,竟是绚丽。
    韦无默趴在高柜上,目光从珊瑚发钗划过,在店中漫漫转悠着,看到了挂着的一串翻花头绳。那应该是时兴的样式,她入狱前也没见过,却真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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