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静慈不知何时走出人群,跪在太后面前,声音镇定,思绪缜密:嫔妾与德妃相识日久,qíng知德妃人品,始终难以相信,德妃会包藏什么祸心。嫔妾恳请太后彻查此事,万勿让清白之人蒙受冤屈。
    倒是没有人打断宋静慈,因此刻,所有人都叹服她的勇气。竟然在德妃罪证确凿、众人落井下石之际,她还敢溯流而上,替德妃鸣冤。
    然而何太后不但未震怒,反而看向宋静慈的目光中,带了些温柔
    宋家人以君子之礼训诫族中子弟。宋静慈骨子里,浸着君子之范。
    她不信的事qíng,无论怎样巧言令色,她始终存疑。
    而她信任的人,遑论千夫所指,她始终不会动摇。
    这是陪伴了何容琛半生的,宋家人的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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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婕妤站起来,其他婕妤想拉住她,却没有拉得住,尹婕妤步履坚定,悄无声息走到宋静慈身边,一道跪了下去。
    大概将门出身的女子,还是多了两份仗义。她始终记得那日马球场上,得知三哥丧命的事实,德妃的安慰,带着她们胜利。恩qíng,是人行于世最大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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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令鸢一直没有出声,跪在太后面前。她的心qíng却在方才的复杂后,奇异地归于平静。此刻望向宋静慈她们,又有了丝丝涟漪。
    宋静慈别开生面的固执,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摇摇yù坠的声望,让她免于落入【绝】的境地。
    她背负天道,来这个时代,已经快一年了。她曾数着星盘上的声望,心心念念想刷到【千古流芳】,然后回去她的颁奖典礼。
    可是在今夜,就在此刻,众人在qíng谊与家族中做出了选择,让她蓦然识清了一点其实她还是没有明白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女人,她们自小浸润的理念。
    她曾以为,动之以qíng可以挽救落陷的她们,然而,在根深蒂固的权力斗争与家族利益面前,妄谈感qíng,也许确实是苍白且浅薄的。
    所以,这半年来,她是失败了。
    奇怪,明明方才没有觉得悲痛,而今眼前却模糊了一片。
    她想,到底还是失望的。这失望却太复杂了,也不知是对自己失望,还是对她们失望,还是对框死了她们的世道失望。
    。
    长生殿陷入纷乱的诡静中。何太后并没有给谢令鸢治罪,而是沉吟片刻,吩咐道:德妃暂且禁足丽正殿,宫人分押审问。
    在长生殿连夜讯问谢令鸢时,长夜漫漫下的另一端,已不太平。
    华山之巅,山风阵阵。
    山脚下,坐忘观尘阁,几名白衣和绯衣玄纹的武士,被紫炁带入了九星望月湖上。
    郦清悟之所以在湖上建亭,所有密谈都放在亭中,只因这湖心亭的设计,决计不可能潜伏得了任何闲杂人。此刻,他正在亭子里对着一份名单,不知在想什么,湖上传来dàng舟声,紫炁侍卫将几名计都、罗睺带了过来。
    他回身瞥了一眼。
    先帝留给他的三垣四余人数尚不多,是他自己长大后游历四海,将人数扩充来的。这套帝国的暗中系统,在他手里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计都负责监察、刑罚,当初惠帝在各地的监察卫所里,全部特意为计都空出了一个名额,随时可以填补进去。其他监察卫并不知道计都的存在。
    由于晋国的监察卫,制服是白色的过肩通袖服,人称白衣监察使,所以计都也都是白衣。
    前些时日,北方平城的监察卫所,一夜之间全军覆灭。
    监察卫所每月需例行奏报当地军政要qíng,若有突发状况则需八百里加急送报。监察卫所被全灭时,当月奏报刚刚送走,是以从官驿到京城都未察觉异样。
    而平城的计都已经许久没有了音信,倒是平城附近的蕲州,计都连夜赶回了中原,向太微垣汇报了此事。
    郦清悟瞬间意识到,平城出事了。这事捂得扎扎实实,大概是想争取时间和先机。
    天市垣做天下各国黑白两道的生意,从中原盐铁,到西域的丝绸瓷器茶叶,再到海外香料。前些日子,兖州以北的商市,就发现了盐铁jiāo易的波动。他派罗睺盯紧了这一带,直到平城出事,这一联想,便可以推测叛乱。
    死了十七个弟兄。几名罗睺面有愧色,将这些时日搜集的qíng报递上,沾着血污的衣服还未来得及换去。大概是打糙惊蛇了。
    无妨,他们迟早举兵,揭下画皮也是早晚的事。郦清悟安慰一声,接过拆了封,目光自上飞速掠过,不出所料,是陈留王。
    罗睺这一趟潜入了陈留封地,盗出了一部分名册,其中有陈留王花费八年,在各地安cha的探子。他们擅长什么、任务是何,都写得清清楚楚,为防背叛,还附有探子的手书。
    郦清悟的目光,审视过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名中,准确地落在了三个字上,瞳仁微微放大。
    白婉仪。
    他意外了一瞬,又随即意料之中。又想起了萧怀瑾,一时有些复杂。
    却没有犹豫,将名册递与下属:拓印一份,留底在这里。原件托长安监察卫所,递与天子,需尽快。
    总有些画皮,撕下来时阵痛,却也必须面对。
    第八十章
    朝霞在云间烂漫染红,皇宫里,初晨的钟声敲响,紫宸殿大门却紧闭。
    殿内,并未因天光而明亮,内侍们屏息凝立。
    萧怀瑾彻夜未眠。他面前的案上,一片凌乱。
    此刻他满心茫然。
    北方反了,这是前几日并州刺史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消息。
    平城谋反与陈留王关系密切,那位族叔难脱嫌疑,朝廷已是哗然一片。
    后宫中,皇后难产,皇子被毒害。他满心悲愤之际,又听闻德妃在丽正殿殿内私藏兵器,且牵连了皇后早产一案。
    一夕之间,老天似乎和他翻了脸。
    听说平城反叛,看到陈留王私营盐铁牵连谋反的罪证时,他怒极拔剑。其后德妃私藏兵器一事传来,他以为这是天意弄人。
    然而,这些愤怒、哀恸、茫然失措,都比不得在这份密探名册里,看到了白婉仪三个字。
    他自然是不信的,不愿相信,不能相信。遂连夜派去了人,循着这份名册,详实核查,将所有人提去大理寺审问,除了白婉仪。
    其后的数个时辰,他等着大理寺的审讯结果,仿佛回到了童年时,面对父皇宣判的忐忑。比之还要忐忑,他甚至胆寒到发抖、打颤,那结果可以决定他的生死之志。
    他抗拒即将到来的结果,又迫不得已想知道。他想起前几日,太后问讯德妃,她们对答皆被内侍记载在了起居注中。他曾拿来看过,德妃说,桃花口脂一事,是从白昭容口里听来的。
    白昭容
    这一层yīn云罩上,更可怖了。
    他起身在宫里走了几步,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置身何处。彻夜的茫然褪去后,他恢复了点神智:去丽正殿。
    谢令鸢还在丽正殿禁足,待宫正司整理完证据后,就要提她去宫正司刑讯了。
    身为帝王,权柄天下又如何?最信任的两个女人,都背叛了他。
    萧怀瑾浑浑噩噩走在去丽正殿的路上,如是想。
    他推开丽正殿的门,恍然想起童年时的后宫,不禁自嘲所以他有什么好意外的呢?或许人总是存有侥幸心的,他总以为自己的后宫不会重蹈先人的覆辙其实人生的悲剧不过是换了层外衣,如影随形。
    。
    随着门缓缓打开,外面的光争先恐后涌入,他的目光在殿内巡梭,看到谢令鸢拿了支笔,在墙上画画。这画丑陋得他实在看不懂,心里却不免腹诽德妃出身豫章谢氏,怎的画功如此浅薄,人物无神亦无形,无线条亦无留白,还不如他闭着眼睛随便画画。
    谢令鸢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不再画她的绝笔遗书,转过头见是萧怀瑾,登时,四行眼泪,不受控制地从脸颊滑过。以前演受了冤屈的妃子,导演给她讲戏要讲很久。此刻委屈,她都不知这是自己的jīng湛演技,还是真qíng实感了。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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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这委屈的眼泪,萧怀瑾叹了口气,心抽抽的疼。明知道德妃身负嫌疑,他也恼恨她,可是真见了面,又恨不起来,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
    坐吧,朕想问几句话萧怀瑾惊讶于自己居然还如此心平气和,眼见着德妃跪坐在他面前,他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了。
    你为什么,要对皇后做那些事?
    书箱里私藏兵器,不该是你所为。你是受了何人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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