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肃武县出来后,这一路又走了二十天。
    他的黑色风袍被风chuī得猎猎作响,身后是黑压压一望无际的流民军从煌州的地界往并州地界上走,流民遍野,已经到了令他震惊的地步。
    这里的流民,也比中原腹地的好哄多了。只消给一块馍就跟着走,以致于这里有几处迅速壮大的流民军势力,扰民生事。
    萧怀瑾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前段时间在肃武,那伙儿流民入山为匪,浩浩dàngdàng实在是壮观,他差点成为被人拔了毛的秃jī。
    好在他当时急中生智,虚晃了一枪,把那伙儿山匪堵去山口,赶紧绕道带人跑了,一路láng狈不堪、马不停蹄地离开那个可怕的土匪窝。
    这样的乱象,在西北地带并不少见,然而地方官府和上级驻军并不理睬,甚至态度暧昧。
    因为边境开战的时候,经常要跟流民军借人力,去战场上做些最危险的苦力。
    他这一路上也就没怎么说话了,见日的沉默,想到当年在宫里养虎豹、怼太后的日子,觉得好似一个chuī起来的五光十色的气泡,脆弱又虚幻。
    陆岩也应该要赶上了。他望着前方山头,轻轻自语。他们一个多月前分别,陆岩去给中线平叛大军去送粮糙,之后没了辎重的负担,算着日子该回来了吧。
    他这支流民军粮糙消耗很快,一来是收了更多流民入伍,二是越往西北走,越无粮可抢这里不如中原腹地富饶,豪族乡绅养的部曲又极为彪悍,很难占到便宜。
    且他又不擅长管理,导致军需管理混乱若他会管人,也轮不到放着皇帝不做,跑出来打仗了。所以现下有点两难的境地。
    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归入地方官军,接受统一调度。但那样不合他的初衷。
    不过眼下也顾不得思量这些了,他一路听到民众口耳相传,西魏的拓跋乌带了四万大军,分两路南下,其中叱罗托领兵一万八千众,被挡在西关口外,另外一支绕到东部高阙塞合围,眼看着西关口和背后的朔方城要不保了。
    朔方城是大区,并州的州衙也在此,西北第一道国门,不到二十年时间已经打过三次大仗,无数次小仗,其险要不亚于潼关。要是被叱罗托拿下了,整个晋国西北的补给线,要往后缩数百里。
    萧怀瑾回首看着身后整肃在列的流民军,四千多人抬着懵懂的眼睛。他们兵器不多,多是拿粮食换的,不过要是能打赢了这一场仗,就可以收缴些兵器了。
    可是能打赢吗?对面是西魏士兵,不再是那些窝里横的世族部曲了。
    饶是萧怀瑾一路披荆斩棘地过来,他此刻还是生了忐忑与不确定。
    他甩了甩头,临兵阵前,最忌迟疑。他gān脆地一蹬马镫,往前快走了几步。
    第一仗,协助西关口的官兵主力,打败叱罗托!这张必须打得漂亮,才能更好地和官兵谈条件。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风起沙尘, 席卷天地, 西关口的萧条荒凉一望无垠,几千人的流民队伍极目可见。
    萧怀瑾派了人前往探路,如今很快就要入夜了,已经到了安营扎寨的时候,他却没有喊停。直到夜幕隐隐降临, 先前派出的人骑马赶回, 说是发现了河流河道。
    萧怀瑾吩咐道:马上跟上, 今夜不扎营!
    流民军中一片怨声载道, 不过很快又噤了声。柳不辞十分qiáng调纪律, 他下的决定不允许有质疑或抱怨当皇帝的时候就一直被太后和大臣质疑, 总不能还在流民身上继续受这口闷气军中设有专门的督军, 这些乌合之众的流民从最初的散漫, 逐渐被管得规规矩矩。
    黑七从乐平郡起, 就跟了他一路,算是半个得力gān将, 追上去问道:大帅,咱们已经赶了一天的路了,怎的今夜不扎营?
    萧怀瑾一路提拔了几个好勇斗狠不怕死的人,黑七就算一个, 所以也有培养他的意思, 于是卖弄道:方才斥候说了,前面发现了水源。但我并不是带你们去找水的。
    他挺直腰背,看了黑七一眼, 指着眼前的半戈壁半糙原,开启了装bī模式:你这一路也看到了,此地和中原不同,到处是这样的半沙之地,地形开阔,视野宽广,不易隐蔽行军。
    黑七见柳大元帅要开始讲课了,赶紧招呼上其他几个人,众人凑近,一起洗耳恭听,敬慕地望着柳大元帅。
    萧怀瑾轻咳一声,腰背又挺直了几分,更加高深莫测:且此地天gān气躁,植被稀疏,难以取食取水,不似中原城镇,西魏这片地儿,可没有据点供补给。
    黑七众人点点头,柳大元帅一路都会讲些战事要法,什么安营扎寨,什么明哨暗哨,什么军队纪律,很是深不可测。
    所以,西魏南下的补给线没有纵深,最多只能带几天口粮,每人多带两匹马,因而必须要寻找水糙丰盛之地。这是他们根深蒂固的习惯,蛮族尤其是西魏北夏,汉化得不多,不论是行军还是放牧,都喜欢逐水糙而居。
    我们要摸寻他们,就跟着水源往上流走,肯定能找到影子。我让你们乔装改扮,也是免得被发现,引得他们戒心。
    黑七众人点头如捣蒜,他们做山匪时哪听过这些,顿时,对柳不辞大元帅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萧怀瑾看着他们月色下闪光的眼睛,尾巴又翘了翘,感觉意犹未尽,继续指点江山:他们呢,之所以兵分两路,从西关口和高阙塞夹击,也是为了尽快突破我们的主城池,你们说,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黑七举手:占地盘!
    其他人杂七杂八地猜测:抢我们的粮食钱财!
    抢人,他们缺人gān活!
    有个清亮的声音道:补给线的纵深?
    萧怀瑾眼前一亮,循着声望去,说话的是个年轻人,相貌平平,个头高猛,他记得这人好像是叫猛子,是在青山郡的时候和一群人打架,投奔来的。
    他满意地点点头,简直想敲敲什么,又想起来这里没有写字的板子给他敲,只好深沉地道:现今的西魏,和我们开战,若是不能尽快取得战绩,就必须回撤到补给线以内。所以他们开战总是喜欢直取我们城池,这样再南下中原,就快了很多。前些年西魏两次长驱直入,短短数月直bī长安,皆是从并州的几个郡失守开始的。
    原来如此黑七众人眼睛一亮,搓着手道:大元帅好厉害!
    大元帅懂得真多!
    不愧是大元帅!
    众人对跟着柳不辞打天下的信心更坚定了,如此见多识广、胸有丘壑的头领,去哪里找?他们热qíng高涨,激昂澎湃。
    萧怀瑾觉得自己全身每一根毛孔都舒张了,他从来没有被人用如此敬仰的目光注视过,嘴角忍不住牵起得意的微笑。这装bī装得心满意足,他从心中暗暗感谢方老将军。
    毕竟他显摆的这些,都是方老将军实战过的总结所以这一路往西走,勉qiáng没出什么大问题。
    半戈壁昼夜温差极大,夜里更是起风,这些流民衣衫单薄甚至褴褛,吃的也仅仅是维持裹腹,他是不敢带他们在这种地方过夜的怕容易冻死。正好借着月色加紧赶路,尽快绕到敌人营地。
    晋国是安定伯孙恒带兵迎战西魏,当他听说有一支流民也在往西关口走时,先是怒极拍案,旋即又拧眉深思。
    当今局势,西魏在七月宣战后,时不时南下,进入汉人城池劫掠烧杀,他们机动xing极qiáng,往往晋军来不及调兵反击,他们就已经撤逃了,晋军很难再追击。
    他压着战报,迟迟不敢上报朝廷,可是半个月前,身为西魏王同母胞弟的拓跋乌亲自挂帅,四万jīng锐兵临关口。
    这场仗被西魏的王子们视为瓜分战功的机会,除了王叔拓跋乌,还有十一王子拓跋衮,都在摩拳擦掌,若这群流民落到敌人手里,被他们充做奴隶,用在战场上,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若要被俘虏,我可不会管!
    那斥候听着安定伯发火,回想起奉命阻拦流民的时候,队伍前方骑在马上的人摘下风帽,在阳光下露出遮在帽子yīn影下的容颜。青色胡茬,麦色皮肤,怎么也看不出流民的粗鲁邋遢,反而举手投足间有着安定伯爷都没有的雍容气。
    那人一笑说,他不会给伯爷添乱的。
    斥候磕磕碰碰道:那个流民头子说说他自有主意,不必大人费心,并说这只是投名状。
    安定伯听了斥候的说法,一时间心绪乱着,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他说他叫,柳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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