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瑾摇了摇头,像个沉重的茄子。他想不到,这让他觉得挫败。
    亏他带流民军奔赴北关时还幻想过超越那人,可这一路走到如今,才发现他无法企及,超越不了。
    又觉得悔恨,恨自己怎么不早点长大,能在那人活着时见其一面。
    那种英雄相惜的悔恨。
    老邱卖完了关子,好为人师地说道:因为傍晚蛮子们换班轮值嘛!他就定在离jiāo班还差一个时辰,申时过。再晚一点西魏人换班容易戒备。相反快要换班时最松懈,又喝了酒打晌午瞌睡。所以他冲城的时候,西魏人都迷糊糊的,根本来不及关上城门,就被冲破了。
    别人冲城门,都是先头兵去冲,主将在城外指挥,叫人奔she掩护,是吧?他相反的,他冲在前头,西魏士兵都要将门关上了,忽然他一把刀cha进门fèng来,硬生生把上百斤的大门撬开!老邱没有察觉到萧怀瑾的自卑,回忆起当年,双目都在放光:他亲自打进来,有什么状况当场就可以下令,城头上有几个人、城外留多少人奔she,他只看一眼,一瞬间就想好了。没有亲自瞧见过,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厉害。
    萧怀瑾盯着自己脚尖,想起白婉仪临死爬到他脚下,求他说一句公道话,告慰那人在天之灵。她也是亲历过战场,见识过厉害,才会那样崇敬仰慕那人吧?
    他的头又低了两分。
    等他杀进来,身边只留了两个副手,让其他人都去冲大城门了。那大城门也根本来不及关。老邱闭了闭眼睛,似乎至今还沉浸在那巨大的震撼冲击之下。
    萧怀瑾惊呼一声,身子前倾却扯到了伤口:他只留两个人,不是很危险吗?他真是没见过这样胆气,偏偏又无往不利,那不是仅靠运气和骁勇能成功的。
    所以他厉害嘛。之后西魏人也学他抢城,但谁敢像他那样?谁能学得来他的反应快?打仗这事儿,可不就是个瞬息万变的么。
    而好的将领,就是能敏锐捕捉到一瞬间的机遇,做出最符合当下的正确应对。
    萧怀瑾垂下眼帘,方才扯到的伤口传来阵阵痛楚,尖锐地叫嚣着,提醒着他
    韦不宣那样美好,好到他连嫉妒都觉得自己心灵丑陋且无理取闹。
    而和那人比起来,自己却难以企及,并差得如此之远。
    处理不好朝政也就罢了,打仗也没有所向披靡,如今甚至受了一身重伤,这伤口好疼
    真的好疼
    他鼻子一酸,眼前模糊了。
    这么些年,再也没有人诶诶你怎么了?哎呀被子要湿了!老邱正说得起兴,一看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抢救棉被。
    人可以哭,棉被可不能湿。
    萧怀瑾的眼泪被无视了。他的心qíng翻江倒海着一股酸涩。
    他不如韦不宣就罢了,他连一chuáng棉被都不如。
    连棉被都比他珍惜!
    那酸涩无限放大,眼泪便如决堤:呜嗯哭声终于在嗓子眼里憋不住,回忆这一路走来,耗费心血的四千流民军尽散、西魏王子在他眼前逃脱、差点死去愧对宫里的太后
    老邱手足无措,站在他面前:你到底怎么嘛?伤口扯到疼了?
    萧怀瑾摇摇头,还是哭。
    老邱挠挠头,觉得他闷着不吭声掉眼泪的样子,还有点像自己那闷脾气小儿子。想了想gān脆走上前,试探着把萧怀瑾的头捂在了怀里:疼一下就过去了,别哭了别哭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想起来他小儿子临终前,也是浑身刀伤喊疼,他就这么捂着他说疼一下就过去了。
    这么一想就觉得很难受了,再也不想说话。
    他这厢安静下来,屋子里只听得到萧怀瑾的抽泣声。似乎萧怀瑾也意识到了,再者那怀里久没洗澡有股味,便难堪地从他怀里抽出脑袋来。
    结果刚才哭得急,他打了个嗝:我就是想到他死了,怪不值的。才不是疼嗝!
    老邱被逗得反而笑了起来,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哭,人谁没个难受的时候。他坐下来道:也没什么丢人的。我那俩儿子走的时候,我哭得比你还邋遢。
    萧怀瑾打着嗝擦完眼泪,莫名的,心qíng却畅快了很多。
    就像老邱说的,人谁没个难捱的时候呢。咬咬牙,也就捱过去了。
    老邱又将凉了的饭盆拿到火上热一热,递给他。萧怀瑾打着嗝,吃完了盆里的饭菜,军医进屋来給他重新换药敷药。
    他身子骨很好,伤口已在愈合。
    又过了两天,他已经能下地走路。
    这一日,趁老邱还没来,萧怀瑾便出了屋子,到街上去走走。
    他想看看,这座被自己亲手保护下来的城池,想看看那些百姓平安地活着,这样便能填补那有些空dàng失落的内心了。
    大街上还是热闹熙攘,他的目光不断从各个人群上扫过,看他们忙碌,便觉得了满足。
    冷不丁的,他目光余角,扫到了一个人。
    一个正在痛哭流涕、哀大莫于心死的人。
    呃萧怀瑾突然想起来,他已经把这人遗忘在脑后好久了
    并且令他万分惊讶意外的是,他,从没见这人哭过!
    萧怀瑾震惊、震撼地长大了嘴:=口=
    好了,这下心理平衡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萧怀瑾老怀甚慰, 他不是一个人在哭泣。
    哭得稀里哗啦的还有他的冷面俏郎君, 啊呸,俏侍卫
    陆岩。
    在他印象里,陆岩一直是冷漠克制的人。仿佛喜怒哀乐等等qíng绪不存在于那人的世界中,是以那张面瘫脸上,连笑都没几次。是发生了什么, 居然就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但萧怀瑾肩膀耸动, 忍不住幸灾乐祸, 乐坏了。
    御前侍卫第一大面瘫, 陆岩, 在大街上罔顾人伦, 罔顾形象, 罔顾七嘴八舌和惊奇目光, 哭得梨花带雨, 我见犹怜。
    在长留郡外,当时他奉了萧怀瑾的命令, 去中州给怀庆侯世子千里送粮饷由于那里是平定叛军的战线,是往北夏走的地界,他一去十好几天,再从中州赶来朔方城花了一个多月, 结果刚念主心切地赶来, 就听到了一个巨大的噩耗。
    伟大的流民帅、久经考验的忠诚战士柳不宣,为了抗击西魏入侵事业,光荣地牺牲了自己。
    壮烈牺牲。
    听说瓮城之战十分残酷, 守军几乎都死了。他一听陛下居然甘做底层士兵就傻了,去城门打听柳不辞的下落,民众一听柳不辞,便拍着腿道:
    他啊!瓮城门九壮士!你不知道,九壮士为了守城何其英勇比手画脚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番守城军的惨烈死状。
    陆岩:
    瓮城门九壮士
    他面无表qíng地含着泪颤抖道:尸首呢。
    热心群众:肯定是就地掩埋了哪!但我们朔方人敬英雄,虽然没有好棺好坟地招待,好酒好菜还是要送他们上路的。
    陆岩:
    他要疯了。
    回去到底该怎么向太后jiāo待??他小姨沈贤妃还怎么在太后手下安生?
    他和热心群众们jī同鸭讲,隔着一道比山还高、比海还深的沟堑,一个以为陆岩在问死人,一个以为柳不辞已然慷慨就义。
    他是御前侍卫,唯一的使命与职责便是保护陛下。既然陛下死在了边关,他亦无颜苟活。
    还是跟着一起死吧。
    但临死之前,他还要先找安定伯去问罪听说瓮城门的壮士们就地安葬?你知不知道你埋的是天子!你知不知道你派去守城门的是天子!
    你去死吧!咱们一起死!
    所以此刻,陆岩拖着步子走在大街上,正要去城外兵营找安定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一起上路。
    是的,他已经被打击得连马都忘记骑了,直接忘在了城门处。
    他揣着一肚子的心如死灰生无可恋,目光涣散,灵魂飘远,像块果皮一样在大街上飘dàng,直到面前停了一个人。
    好熟悉的脚。
    视线往上看,好熟悉的腿和身子。
    那人站在他面前,向他微笑
    四周过客纷纷,那些摩肩接踵与嘈杂脚步声仿佛皆已远去,许有烟花,许有笑闹,然而世界都被模糊在了那人之外,这一瞬,便如宿命般的永恒。
    待看清对面微笑的人,那一瞬间,陆岩的世界,就是这么美好。
    他半张着嘴,然后鼻头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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