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两国没什么血海深仇,处理俘虏没有如今这么敏感;后来西魏出了阵前活剐张将军的事,仇恨便一发不可收拾,兼这些年仗打得多了,谁手上没有对方几个人头,仇恨也就越积越深。
    如今,很多将领为了鼓舞士气,振奋军心,会在战前处以极刑,当众nüè杀战俘,调动起士兵的狂热。
    听闻有人请示战俘事宜,其他将领也循声望过来,想看看柳不辞的决断,由此探清他的行事作风。
    有人提议gān脆杀了俘虏,屠眉cha嘴道:反正咱们辎重只够半个月的,这么些人杀来吃算了,应该够两顿的,两顿吃不完,腌成ròugān。
    萧怀瑾一蹙眉,有点反胃,狠狠瞪了她一眼。
    屠眉人生里没有看眼色这一说,她自顾自道:这算什么,你有没有点大将军的魄力?他们胡人拿咱们汉人当两脚羊,当食儿吃,这种事还少吗?我们怎么不能吃他们了,我们不但要吃,还要在城头下架起锅子煮,让他们西魏人闻着ròu味,看他们出不出来!
    此言一出,众将领附议,抚掌大赞好。在晋开国之前,有过几十年乱世,胡人乱华,北地饿殍遍野。至今北方民间还流传着,小孩儿不听话哭闹时,大人就会吓唬说,再哭小心胡人把你抓去当两脚羊煮了吃!这样威胁,小孩子便不敢哭闹了。
    由此也可见中原汉人经受过怎样的伤痛,怀着何等深切的愤恨而无以宣泄。屠眉的提议,既能报仇雪恨,也能激怒西魏人,一时间便传开了,外面还在扎营的大军一片激切,甚至不等上头正式下令,很多士兵已经兴致勃勃开始商量要怎么吃人。
    这些胡人不洗澡,身上都骚,还得先洗了才吃得,你看他们身上那灰,厚得都结成漆了有个士兵说着,伸手搓了一把,从西魏人脖子上搓下两条灰泥。
    洗什么洗,扔锅里煮完,灰都掉gān净了。你们说,是直接活着扔进去煮,味道比较好;还是杀了再煮更好吃?
    呸!直接扔进锅里煮死,那多腥啊?我听我爷爷说,他也是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的,以前啊,胡人吃人的时候,还挺有讲究的!要让你活着,好把血放gān净,你死了那血淌不出来,ròu就腥了!
    就是就是,我也听村里的老头儿说过,放完了血,再把肚子划开,内脏全掏出来。过后用绳子把人绑着,一头绑在树上,一头扔河里冲半天,冲gān净了,架在火上烤着吃,那ròu才香啧啧!
    听说血还可以留着,加点盐巴做血旺,平时人ròu吃腻了,又不想整天吃菜叶子,就吃血旺改善改善。咱们也可以这样gān
    晋军大营里兴致勃然,正讨论着如何吃胡人,却见各自军列的校官步步生风地走过来,一脸yīn霾道:柳大将军有令!不得滥杀俘虏泄愤,不得做吃人一类野蛮之事,违令者斩!
    军中寂静了片刻。
    憧憬蓦然被浇熄,还有些愕然,不能回神。
    随即,轰然炸开,群qíng激切,腾如水沸!
    不让滥杀俘虏?什么算滥杀?凭什么不杀?
    不杀人,难道还要好吃好喝养着他们不成?!自己都只能啃gān粮,还要养着这些杀过他们家人、兄弟的胡寇?
    谁说吃人是野蛮事?西魏人、北夏人的祖宗吃了多少两脚羊?他们吃汉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是野蛮之事?
    胡人对中原讲过道义吗?胡人不讲道义不讲礼,自己讲什么礼义仁慈?
    中军账中,同样的群qíng鼎沸。
    大将军,这群俘虏不杀,烫手的是咱们啊!长驻高阙塞的李尧激愤道:咱们军中懂胡语的人不多,胡人跟咱们语言不通,他们要是商量什么密谋,咱们听不懂可怎么办?
    就是啊!也不可能让他们回去,可让他们留在军中是隐患,要是作乱炸营怎么办?
    就算他们老老实实不闹事,咱们也得分出人手来看押!哪来这些jīng力!
    咱们带的辎重本来也不多,老子养不起胡寇!分管辎重的将官脾气火爆,一怒之下,也不管柳不辞是什么带行尚书台出任的高官,直接撂了挑子。
    萧怀瑾否了吃人和杀降,一时间快要被将领围堵,账外还有哗然生变的士兵。
    太多年的怨恨和怒气了,加之景祐九年、延祚四年,这些年就没消停过,没有一场大快人心的胜仗,可以宣泄这些愤恨羞恼。眼下可以用吃ròu喝血的方式发泄战时杀俘虏吃活人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却被军令严禁,以至于不少人甚至对柳不辞生出了不满。
    从长安来的官,眼睛长到头上了,他哪儿知道这里这些年死了多少人,吃了多少苦头!
    还不是享福惯了,我呸!拿着中原那一套道义,没有并州死的这些弟兄,他能过上他太平日子?
    不满的qíng绪总是最容易滋生蔓延,何况军队这种地方,即便有人沉默,也有人被煽动,有激烈的人骂道:要是老子拼死拼活缺胳膊断腿,好不容易打赢一场仗,就他妈是为了养着这群吃屎的西魏畜生,老子今天就卷铺盖回家种地!
    谢令鸢在外面巡视了半圈,意识到了事qíng不妙。bào动的qíng绪一旦煽动起来,就再难以平息,她不能耽搁,直接赶回中军账中。
    帐子里,萧怀瑾正被部将们围在正中,眼看要酿成大规模群体xing事件。陆岩挡在萧怀瑾身前,和众将领对峙。
    军帐外讧着,军帐内闹着。
    萧怀瑾正默然,他蹙着眉,见德妃进门,目光无意识地与她对视,竟有些紧张。他现在感到了真正的压力,究竟是屈从于愤怒的部将和士兵,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底线,而他的妃子正在看着他的决断。
    谢令鸢心qíng乱了片刻,却忽然冷静下来。她一路什么杀机四伏都见过了,她平静地以口型对他说:你要解决这件事。
    如果你想坚持底线和原则,甚至与所有人相悖,那么你就凭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去解决它吧。粗bào地坚持原则只能是僵化,如果你能聪明地处理掉俘虏,以此平息军中的骚动与不满,使士气不再大跌
    只有这样,你才能成长为真正的将军,而不是只会喊打喊杀,凭着奋勇和兵法打几次胜仗;却没有足够沉着冷静的心态,无法应对哗变和动乱。
    。
    看着德妃的平静,萧怀瑾忽然打了个冷战,却又很快缓回来。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了义愤填膺的将领们。
    小时候,为了让父皇和母妃高兴,让他们对自己多笑,他就说自己将来要当大将军,他们果然就笑了。逐渐的,这就真的成了他的憧憬,以至于长大后,已经分不清是自己本来就憧憬,还是说了太多次,自己相信了。
    只知道在何太后手里时,每每觉得很压抑,就畅想一番自己驰骋沙场的模样,倒真觉得了不少安慰。
    等到真正出了宫,也明白了幻想与真实的战场有着天渊之别。总有层出不穷的烦恼与困难,需要的不仅仅是经验,更是灵活应变的智慧。
    就比如眼下。
    军中不满的qíng绪还在蔓延,压抑久了的晋兵们愤懑,也有人生出了寒心,被唤起了凄怆悲苦的心qíng。一家妻儿老小被胡人残害,眼下却连吃他们的ròu、喝他们的血来报仇都做不到。到底是谁错了?
    若不是大雾遮蔽了城头西魏人的视线,若是他们看到晋军的营里闹起这样的内讧,大概要笑着来趁火打劫了。
    萧怀瑾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声令下,将关乎着接下来的士气军心,关乎着自己的威望能否服众。
    他环视着众人,声音沉静:陆岩,传令下去
    高阙塞笼罩着大雾,十余里外的朔方城,却一片艳阳当空。自入了冬后,这里就一扫前些日的雨雪霏霏,而是刮起猎猎长风,chuī得万里无云,只余日头高照,晒得大地皴裂。
    午时,朔方城大门打开,并州军府的车队浩dàng出行,驶去高朔县。
    何贵妃一袭绯衣坐在马车上,车后是随行的百人jīng锐骑护。武明贞凭着眼力点了一百护卫,谑道:可别又被劫了~
    何贵妃差点被屠眉砍死在山上,向来是众人秘而不宣的笑谈。不过此刻,听了武修仪取笑,她也没有着恼,她在面子上的气xing渐渐没那么大了。
    玩笑归玩笑,马车上是并州军府的军旗,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山匪敢出来拦路。何况高朔县是朔方的下辖县,骑马不过半夜的距离,坐马车也是翌日到,所以无需担心安危。
    她心想,担心她,还不如挂心高阙塞的qíng况。也不知陛下和德妃他们如何了。
    朔方城内剩的粮糙不多,她前些日子负责调度,几乎都给萧怀瑾带上了。而寄存在郦家的粮糙,最快也要再过半个月才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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