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怕的紧。韦无默轻叹口气,不知是对泉下的宋逸修告罪,还是对何容琛解释。
    尤其是昨日兵乱,她被深困内宫,与太后两地相隔,她太害怕完不成他的遗托。在宫里时她qiáng作镇定,心里想的却是,倘若这次活下来,太后也活着,那她一定不能再错失时候。
    她以前总不肯听太后的话出宫嫁人,明明不喜欢这样压抑的宫廷,却执着留在这里,为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天。
    今天这样的兵乱,好在平定了。我很怕以后还会不会有其他的险阻,会不会有如今日这样的分离。更不能保证以后,您弥留时,我能否恰好在身边,我不敢辜负,只能当下先将先生的遗物转jiāo。
    何容琛伸出手,打开那个木匣。
    第一百六十三章
    殿内火光不是很明, 却依然照出了一片热烈深qíng的红。这红色绚烂入眼,其上织金一笔一线无不浓烈, 熠熠生辉, 几近灼人。
    晋国以红为贵, 婚丧嫁娶服红。
    何容琛垂眼,伸出手, 轻轻摸上去。
    婚服上以金线织了缠枝莲, 织出了纷繁华丽, 织出了浮沉万千, 好似岁月的年轮, 经年沉淀余韵悠长。
    她轻轻闭上眼睛,试图从尘埃里捧起一抔回忆。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了, 大概是萧怀瑾初即位时, 她在各家族适龄女子中, 挑选未来皇后。
    参详他意见时,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脱口道, 我这辈子过了一大半, 却从不知穿婚服是什么滋味。
    如萧道轩这般, 男子一生总会经历一场元服大婚, 女人却未必。
    可天下这样大, 红尘之人这样多,他没有。她也没有。
    她少时入宫,只是作为先帝的东宫侍妾, 是个良娣,没有正夫人的礼遇,也就没有婚礼,更遑论婚服了。只是被他代为接引入宫,受了册封。年少时她未敢怨言,因这是命。
    可终究还是有个梦,在皮影中点滴成流,冲破死生,化作执念。
    殿内的烛火微微跳了一下,她眼前的朦胧也一瞬而逝。明明眼前是清晰的,却又仿佛模糊了仿佛看到他在梦的那一头,真的就像缭绕着香雾的时光彼端,那个她很多年前的深宫旧梦里,他鲜衣怒马,策名就列,等待dòng房花烛时。
    那天早上她从梦中醒来,晨起时他为她穿衣梳头,拔了一根白发。她问他,宋逸修,你这辈子,有什么心愿吗?
    镜中的她问的小心翼翼,而他在镜中与她对视,目光仿佛透过了轮回,微微一笑说,我想和我爱的人一起,一辈子。
    他在huáng泉下等了经年的岁月,怕她来的路上忘了,这样执着地提醒着她,求她来世莫要相忘啊。
    她的手,在这来世的婚服上轻轻摩挲而过。
    是她很喜欢的浮光锦,光华流动。
    她似轻轻嗟叹,却又淡淡的微笑,像是在对他应诺:佛说过,人有来世。
    所以不会相负。
    谢令鸢远远地站在殿内角落中,相较何容琛的平静,她却感到眼中一热。
    想起识海里,那个初入宫时一脸骄傲、不信神佛的少女。二十多年恍如白驹过隙,岁月抚平了她的棱角,让她的心沉静于沙田石海,在梵香中坚定这一世的信念。
    直到脸上被人轻轻一拂,淡淡的香气一瞬而逝,她一怔,摸了摸脸,才发现有泪,方才郦清悟为她拭去了。
    她从来没在郦清悟面前哭过,西魏人打到眼前了都没哭,这下太丢人了怎么办?
    郦清悟虽然没有笑她,可眼睛里闪动的温润光泽,总让她觉得难为qíng,倒打一耙道:故去的人尚记得留下来世相见的礼物,你就在我旁边,我好像也没收到过什么呢。
    郦清悟:
    远处传来一两声jī鸣,东方天际已经隐隐泛蓝。
    雨也绵绵而息,似乎有朝光要挣扎着绽放。
    何容琛下令返京,群臣整列时,郦清悟身为外人,不能再与谢令鸢同行。临到别时忽然附在她耳边:无论你今生或者来世在何处,我都会找到你,送你
    他顿了顿,伸出手,掌心间不知何时,放了一片桃花瓣。
    温热气息chuī在她耳边,谢令鸢感觉左脸瞬间蹿红,面颊发烫。
    随即想,原来他憋了半天,就只是憋了这么一句话吗!说直白一点会羞死你吗?
    谢令鸢好气又好笑。
    可随即心头不免浮起一丝淡淡的悲。
    似乎从来没想过任务完成要离去的那一天,所以当真正迫临了,才觉心头早已被填满,分离带来的是巨大的空茫。
    等她回去了,他呢?
    受父亲遗托,孤寂守护这世道苍生,世间无人知晓,一个人独对朗朗星夜吗?
    那她让他为自己编什么心花结呢,注定是分离,注定是无果。
    所以她原本还想调笑几句,却笑不出来。
    何容琛一早猜出了他的身份,目光看过来,与他对视。她眉目微展,仿佛敞怀,轻轻道: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也像先帝。
    知道郦贵妃的孩子还活在世上,大概是又一件让她觉得无比欣慰的事了。
    郦清悟向她点点头,就如小时候二皇子见了何德妃那样,礼貌而疏离,却又真切:望娘娘保重。
    何容琛对他笑了笑,走下圜丘。
    众人回到长安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经过昨日的雨,天空仿佛洗涤,蔚蓝无云,霞光万里。
    但车辇入城时,依然感觉到了京中涌动的不寻常的气息。空气里满溢着紧张猜忌,外城的街坊间少有人走动,往日摩肩接踵的东西两市,如今只有人头寥寥。
    进入内城后,一片láng藉,延兴门撞飞了,还未修缮好,城墙坑坑洼洼,女墙碎了一片,好像被人打豁了牙。等再往皇城走近
    什么味道??!!
    所有人亿脸懵bī!
    这是打得太激烈,双方互相伤害,把京城的大粪池都掀了吗?
    想起海东青带来的信上,说宫中奋勇退敌,谢令鸢此刻很想把何韵致逮过来,抓着她的肩膀摇晃咆哮,问她究竟gān了什么???!!!
    听说太后与德妃回来了,六宫妃嫔放下手里的差事,忙涌到含耀门处去迎,迎之前不忘沐浴更衣,再熏上重重的香。
    丽妃姐姐,你闻闻,我身上可还好?钱昭仪紧张问道。
    郑妙妍抽了抽鼻子,不知该从何安慰:我想,德妃姐姐应该不会嫌弃咱们的吧。
    真是不经历不知道,这样腥风血雨动dàng不安的朝廷,竟一直是太后为她们撑起来,此刻方才明白不易,懂得感激。
    谢令祺站在人群里,翘首向远处行来的车辇望去。昨日兵变,谢令鸢在南郊,她心中也惴惴。谢府上的人都被接入宫,她也随着郑丽妃一道,去各处家眷那里好言安抚,母亲乔氏也在念叨此事,如今,总算是见谢令鸢平安归来了。
    谢令鸢从舆辇中走出,远远望见九星,目光次第扫过宫中妃嫔们,当然,也看见了谢令祺。
    她们经住了这次的考验,平稳渡过了兵变。看在她的眼里,总觉得哪里发生了变化。
    谢令祺佯作不在意,却见姐姐忽然于人群中,向她缓缓微笑。
    谢令祺一怔,眼睛睁大。
    她清澈的瞳仁里,映出了风舞桃花。时值三月,宫道两旁的桃花正是灼灼盛放时,随着风悠然而落。她恍惚觉得,姐姐的笑容,就如这落红一般,在人心中留下余韵的痕迹。
    见两位撑天的监国回来了,所有人迎上前,关切地问她们,又仿佛心有余悸似的说起昨日的经历,却谁也不说自己害怕。
    她们眼中明媚楚楚,仿佛还沉浸在昨日退敌的激qíng无限中。
    谢令鸢一边笑着听,一边心想,这个时代的女人,纵使聪慧,如太后这般心有大志,可长久经受着从父、从夫、从子的念头,遂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如今,这兵变仿佛唤醒了她们内心深处,虽惊险一番,到底也是好的。
    此时又想到了萧怀瑾临终前托付,让她调理这天下风水。他说出了【蓝颜祸水】三句惊世之言,她也该回报他。
    趁热打铁,谢令鸢清了清嗓子。好久没做过日常了,竟有些生疏,而且诡异地生出些紧张为了她们而紧张。
    我,嗯姐妹们兵变时镇定沉着,做得委实很好。你们知道么,她似乎有点赧然地笑了笑:我其实向来有个憧憬,只是觉得天方夜谭,遂从未说过。可如今,又觉得它很近了,好像触手可及。
    马丁路德金,借你吉言一用,对不起了。
    I have a dream,【慷慨陈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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