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想阻止严老师叫嚷,老板娘已经笑着按住了严老师的肩膀:“严大师,还没喝酒你就已经醉了?”
    严老师像冰块,而老板娘却像火炉,他的硬脾气到了老板娘这里,瞬间就化成了凉水和粉末,轻轻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好,我刚刚说的是醉话,不算数。好了。小杜,快去拿酒,我跟龙飞喝个痛快!”严老师笑着说。
    敦煌散酒是西部一绝,完全是取材于天然粮食,精心发酵过滤而成,对人体百利而无一害。
    在喝酒的过程中,我始终惦记着老板娘说过的另外一个人。老板娘不会惹事,但另外一个人就不好保证了。
    “还有一个人是……”我几次提问,都被严老师打断。
    他已经开始憧憬今后与老板娘比翼双飞、鸳鸯交颈的美好时光,不时提到“结婚、办手续、买房”之类的词汇,完全是一幅迫不及待的样子。
    无奈之下,我只能微笑倾听,任由他眉飞色舞地说下去。
    直到吃完饭,我也没找到机会问那个人是谁。
    严老师喝了不少酒,颧骨通红,印堂发亮,眼珠子也红通通的。这个样子,已经不能再去现场干活了,因为画师团跟管理处签过合同,不得在洞窟内喝酒吸烟,更不准酒后进入作业区,以免造成意外。
    “我带你们去,让严老师在这里休息。”我告诉老板娘。
    老板娘依旧淡定:“好,我打电话给我的朋友,五分钟就到。”
    我有种直觉,老板娘的真正目的绝对不是看反弹琵琶舞,而是另有所图,所谓看画,只是借口。
    退出江湖、离开港岛、隐居敦煌、潜心作画之后,我已经跟从前的打打杀杀划清了界限。如果老板娘是我从前的仇敌派来清账的,那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我走出门,站在广场上等着。
    远望莫高窟,越发觉得它透着十足的神秘,仿佛历史给现代人留下的一颗程序彩蛋,要靠后人去挖掘、解构、编译、剖析,才能找到正确开启彩蛋的方法。
    “龙先生,我朋友来了。”老板娘走过来。
    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子,穿着白色的制风衣,下摆深垂,一直落至脚踝。皮风衣上有风帽,将她的头发密密地遮住,脸上戴着口罩,鼻梁上架着墨镜,除了小巧挺直的鼻梁,她的身体几乎全部掩盖起来。
    “小姐,这位是龙先生。”老板娘介绍。
    那女子挺直了腰,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开口。
    老板娘的精明干练让我吃惊,而此人的冷漠傲岸、不苟言笑更是让我始料未及。
    “走吧,龙先生。”老板娘说。
    我不再多想,也没有多说话,立刻转身,走向莫高窟。
    如往常一样,上午画师团的人到得很齐,中午有嗜酒的,喝得忘乎所以,下午就不再过来,索性一觉睡到天黑。一个好画家必定会有其不健康的作息、饮食习惯,看看严老师就全明白了。
    我带着两人进了莫高窟,路上没有遇见保安盘查,顺利地到了112窟。
    想到上午发生的事,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其实,我很希望再见到顾倾城与明水袖,听听她们对反弹琵琶图的看法。尤其是明水袖,我总觉得,她知道很多112窟里的秘密。
    怔了几秒钟,我又想到了律忠国说过的“金山银海翡翠宫”,马上向身边的老板娘跟另外一个女子望去。如果她们来这里的目的是寻找宝藏,那可就想得太遥远了。
    那女孩子给我以极冷、极傲慢的感觉,仿佛是一尊活动的冰雕。
    我按了按背包里的画,下意识地将面前的两个人跟顾倾城、明水袖做比较。
    那女孩子看得极为专注,隔着墨镜,我都能感觉到她眼中的奕奕神采。
    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游客到过112窟参观,但除了赞美,似乎也没改变这洞窟里的任何东西。
    女孩子忽然举手,向老板娘做了个手势。
    老板娘向我转身:“龙先生,据严大师说,您差不多已经在这里画了三年反弹琵琶图,必定有一些心得,能否讲一些给我们听?”
    我有些惭愧,反复描摹三年,不如明水袖几分钟的随意涂抹,我真的不敢自夸有任何心得可言。
    “抱歉,关于莫高窟的壁画,严老师比我更有发言权,我还是不要误导他人吧。”我说。
    平心而论,当我竭尽全力地描摹反弹琵琶的舞姬时,整个身心都几乎要融入壁画中,仿佛化身为现场观看舞蹈、聆听乐曲的一员。不过,这是心灵的感受,任何一个观看壁画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独特品读,无法统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是吗?这样的话……龙先生,我们都是严老师的朋友,还是不要藏私为好。既然大家有缘在这里见面,不请教几句,未免心有不甘。您说呢?”老板娘的话说得很委婉,但也很执拗,大有强人所难之势。
    我无奈地摇头:“既然这样,我就姑妄言之,二位爷姑妄听之。按照敦煌史志记载,最初发现反弹琵琶图时,乐工认为,这种弹奏方式极其反常,根本超出了人类肢体掌控范围,奏出的音调想必也不符合格律。之后,终于有人苦练奇技,掌握了要诀,遂将该边弹边舞的技法传播开去。这幅壁画开创了反弹琵琶的先河,将人类音乐家对古舞、古乐的认识再次刷新。”
    那戴墨镜的女子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又弹了弹指甲,老板娘会意,立刻接话:“龙先生,刚刚您说的这些,都可以在其它渠道查到。我们想听的是,是您的独到见解。”
    她对那女子十分恭敬,虽然之前说是“朋友”,但眼下来看,实际是主仆关系才对。
    “我的见解——”我向那女子深深地看了一眼,“正正奇奇,反反复复,既然有反弹琵琶,就会有正弹琵琶。按照古代乐工临席演奏时的规矩,乐器正面一定是对着贵宾的,如果违反,一来贻笑大方,二来会遭到主人的严惩。所以,这个演奏规矩绝不可破。你们看,舞姬琵琶面对壁画之外,就是因为琵琶对着的方向也有客人坐着,她的表演和弹奏不是对着画中人,而是为了画外人。”
    这是我长期以来的深刻观感,而非故作惊人之语。
    假如舞姬弹奏时用后背对着席上嘉宾,那她距离鞭笞、杖责、砍头就不远了。要知道,莫高窟壁画的形成年代至少在党项、西夏之前,彼时的国民风气极为剽悍,女子轻贱而男子高贵,奴仆低下而主人倨傲,一旦犯错,不死也要脱层皮。
    于是,我才会得出结论,舞姬并未犯错,而是座上贵客另有其人。
    三年来,我查阅了大量敦煌历史文献,才得出了这个有理有据的结论。
    “哦?是这样?”老板娘愣住。
    看起来,她对壁画的研究也仅仅是止于表面,而没有跨界搜索。
    “小姐?”她向那墨镜女子望过去。
    那女子冷哼了一声,默默地横跨了四步。
    我暗暗赞了一声,因为她抵达的那个位置,正是我揣摩演练了许久才确定的舞姬琵琶正对之处。换句话说,假如舞姬面前有客人,就应该站在彼处。
    画中人、画外人相加在一起,才构成了一副完整的反弹琵琶图。
    我向右侧跨出去,站在与墨镜女子、画中舞姬等距的位置。
    这种情形下,我越发相信,舞姬正在为画外人弹奏。
    墨镜女子无声地摘下了墨镜,双目注定了壁画中的舞姬。
    我只看到她的侧面,心里猛地打了个突,因为她不但态度如冰似雪,而面部的五官也是白到极致,仿佛一块和田白玉雕成的。极白之中,却又有极黑存在,那就是她的一双眸子。
    这女子真的美到了极点,当她的侧脸映入我眼中时,我脑海中顾倾城、明水袖的美丽影子瞬间被驱散,只剩这个欺霜赛雪、玉洁冰清的女子。
    我甚至觉得,文学史上任何形容美女的章句在她面前都变成了无用的累赘,素日电视上所见的中外女星亦是黯然失色,无法跟她相比。
    “唔。”女子微微点头,轻轻说了一个字。
    看样子,她十分认同我的分析。
    其实,当我想通这个问题时,另外一个悖论也随之而至——洞窟如此狭窄,舞姬的表演难道只为某一个人进行?画面中其他乐工亦是如此?
    我再次环顾洞窟之内,很难想象在历史上的某一时刻此处坐着(或者站着)某一个人,正在欣赏反弹琵琶舞。
    历史上对于敦煌记载较多的是党项、西夏统治时期,那时的敦煌有一个从繁华到衰败的过程。等到中原朝代发展至南宋时,敦煌就彻底没落了。
    我的意思是,党项、西夏时期,统治者对于歌舞的需求很低,舞姬们并没有苦练绝技的动力,只是普普通通的挥挥手、扭扭腰、跺跺脚,已经能满足王公、将领、头人的感官需求。
    “这种孤绝艰难的舞蹈,绝非自发产生,而是出于某种严格的要求之下,舞姬惧于权势压迫,才努力苦练而成。”这是我深思后得到的结论。
    “龙先生,请进一步解释,愿闻其详。”老板娘说。
    我叹了口气:“想说的、该说的都说完了。”
    “可是——”老板娘有些困惑。
    那女子举手制止老板娘说话,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好吧,那我再等机会聆听龙先生的高见。”老板娘说。
    画架还在墙角,上面夹着一摞厚厚的绘图纸。这才是我的工作,无论外部环境有多复杂,这是唯一不变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