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解释,老板娘是严老师看上的人,跟我没有关系。之所以带她们两个人进来,只不过是给严老师面子。至于我的个人思想境界,连严老师、宋所长等人都无法理解,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人?
    “好了,二位已经参观过反弹琵琶图,如果对其它洞窟里的壁画感兴趣,请自行参观,我要开始工作了。”我淡淡地说。
    老板娘虽美,但却无趣。
    人的五官相貌与内心世界并非永远成正比,老板娘的状况与严老师有几分相似,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午后时分,莫高窟里游客稀少。所以,就算她们两个到处参观,保安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板娘讪笑:“龙先生在下逐客令吗?这可不太友好啊——”
    我走到角落里去拿画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之所以说是“异响”,是因为那声音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莫高窟的洞窟里。
    我猛地抬头,又瞬间闭上眼睛,全力搜寻那异响的来处。
    那声音是“异响”也非“异响”,而是一声琵琶弹拨的动静,只有一响,只有一声,仿佛乐工的指甲无意中撩到了丝弦,发出了仓促而无调的一声。
    这洞窟中有琵琶,但琵琶却在壁画里那舞姬的手中。
    既然是画,何来乐声?
    我静默了至少十几秒钟,那声音却渺然无踪,再没响起。
    “小姐——”那老板娘又开口,但随即被冷傲的女子打断。
    “噤声。”这次,那女子说了两个字。
    她的声音虽低,声线却动听到极致,比起高保真音响里的无损音乐来更加悦耳。正是因为这声线的吸引,我下意识地向她望去。
    恰巧,她也向我望来,点漆一般的眸子乌亮亮的,仿佛会说话一般。
    洞窟里亮着灯,外面的亮光也漫进来,弄得洞窟里半明半暗。
    我从对方眼中读到了讯息——她也听到了异响。
    不约而同的,我们两个同一时间起动,滑向冷光灯,两个人的右手同时点在开关上。我的手指先到,嗒的一声,灯光熄灭。
    女子的手指后至,落在我的指背上,冰凉,滑腻,如玉工打磨千遍的玉雕之手。
    “有声音,再听听。”我说。
    “唔。”她只用一个字回应。
    我们停止移动,保持着指尖按在开关的姿势,确保洞窟里一切人为的声音全都暂停。
    洞外栏杆上有鸦雀在跳跃,偶尔轻啄木屑,有时又发出几声无意义的聒噪。稍远一些,广场上有人声,也有车子来去声。再远一些,鸣沙山的风声高低飘忽,上下翻飞。
    心静了,听得也就远了,但我的耳朵搜索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那一声玄奇诡异的琵琶声。当然,广场上的纪念品商店里也卖琵琶,也能出声,只不过那些劣质的仿制品工艺质量差到惨不忍睹,所发出的声音也呕哑嘲哳,简直是对人耳的恶性折磨。
    最后,我没能再度听见琵琶声,只听到了三个人的心跳。
    老板娘的心跳最沉重,也最急促,每分钟至少在九十次以上。我的心跳很平稳,每分钟为七十次左右。第三种心跳当然是属于那女子的,每分钟竟然只有三十余次,悠长舒缓,几不可闻。
    只有深谙印度瑜伽功里的“龟息之术”,才能像她那样,自如地控制心跳呼吸,达到有意识的“禅定”状态。她的年龄只有二十出头,满打满算,修炼瑜伽术的时间长度不超过二十年,却能达到这种印度瑜伽高僧才有的深度、高度、精度,真的匪夷所思。
    最后,女子无声地移开了手指。
    “你先出去吧,不要让闲人进来。”她再次开口。
    老板娘会意,立刻蹑足出洞。
    现在,洞中只剩两个人。当我刻意控制呼吸时,心跳也锐减至每分钟四十次。
    “不必强求,耳力不可达之处,心力取而代之。”她说。
    话虽短,其中蕴含的道理却深奥。要知道,耳力的最高境界是西藏密宗里的“天耳通”,即中国远古神话中的“顺风耳”。心力的最高境界则是密宗的“天心通”,一心有识,天下皆知,万事万物,尽在一拳所握之中。
    “受教了。”我诚恳地说。
    人的天赋高低不同,我自己达不到的奇术境界,对方未必达不到。
    “我能感受到,遥远的舞台……*肃穆的聚会,在场的都是大人物。只有最好的舞蹈、器乐、美酒、美食,才能配得上他们。在那种场合下,有乐工奏出‘只应天上有’的曲调,舞者展示人间无法目睹的反弹琵琶奇技……那种境界距离我们的世界不只是物理距离的远近,而且是精神境界的巨大高差……所以这音乐声,正如李太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我们只能听到,却永远无法解释它从哪里来……”女子幽幽地说。
    昔日读李太白《望庐山瀑布》时,我就有种感受,李太白一定是在庐山有了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感受,才思如泉涌,写下了千古无双的“银河落九天”之句。
    “那样的话,永远都无法解释,也无需解释了。”我轻叹一声。
    女子所说,已经到了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境界。
    她说,我听,如此而已。正如西方佛祖掂花微笑而独独迦叶顿悟那样,法不传六耳,唯止于此。
    我的感受不如她强烈,可是那突如其来的琵琶声却刀刻斧凿一样留在我脑海中。
    “听诊器。”
    “听诊器——”我们又在同一时间说了另外一种工具,证明思维速度、考虑方向完全一致。
    听诊器是数个世纪以来医学界最伟大的发明,如果导管足够长的话,我们就能排除心跳杂音,在另外一个空间里聆听到112窟里的所有细微动静。
    “你也怀疑,乐声来自画中?”她问。
    近在咫尺之间,她眸子里射出的寒光令我眉心一凉,而这句话的意义则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炸开了我长久以来心底的困惑。
    我一直都觉得,反弹琵琶图不只是壁画,而是远古之人带给现代人的一种无言警示。
    “不好说,如果只是怀疑而不能求证,怀疑也就没有意义了。”我回答。
    虽然哲学辩证法上提倡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可是要证明“画中琵琶声”却几乎是不可能的。
    停了一停,那女子忽然指向我肩上的挎包:“那里面装着什么?刚刚你一直很小心地按着它,难道里面有宝贝?”
    她的动作极快,只是一指一问的空档,已经挥手摘走了挎包。
    我猝不及防,竟然来不及闪避。
    当然,挎包里除了那幅画,并没有特别之物,这也是我无需发力闪避的原因。
    她将挎包拎在手中,却不冒然打开,而是冷静地观察我的表情。
    “没什么,多心了。”我淡然回答。
    奇怪的是,她没有打开包,向前伸手,又把挎包还给我。
    我愣了一愣,摇头苦笑一声,拿回了自己的挎包。
    女子戴上墨镜,大步向外走,竟然不告而别。
    “喂——”我颇感意外,忍不住向她的背影叫了一声。
    老板娘出现在洞口,那女子稍停,低声说了一句话,然后飘然离去。
    “小姐说,多谢引路之情,他日再见,必当还报。”老板娘说。
    按照心理学家的说法,女孩子的漂亮程度与高傲成正比,而刚刚这女孩子不但极其冷傲,而且思维敏捷、身手不凡,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神秘气氛。
    “不谢,不谢,要谢就谢谢严老师好了。”我调整情绪,目送老板娘离去,心里暗自担心,真不知道严老师通过什么渠道认识了这种神秘人物,日后说不定要有*烦了。
    我摆好画架,削好了铅笔,开始下午的工作。
    那挎包一直都挂在画架侧面的挂钩上,这也是我的日常习惯。刚刚女孩子摘走挎包后,我亲眼所见,她连挎包上的拉链都没碰,所以潜意识中,明水袖改动过的那幅画仍在包里。
    工作至下午四点时,宋所长在洞外吹响了集合哨。
    我扳开夹子,把完成的画取下来,然后打开挎包,准备将画放进去。猛地,我打了个愣,因为挎包里空空的,那幅画已经不见了。
    “不可能!”我把挎包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不得不相信,画和卷纸筒都不见了。
    那女孩子弹指间偷走了我的画,如同变戏法一样,不露出丝毫破绽。这种神乎其神的奇技,连港岛最老到的惯偷都自叹弗如。
    “幸好只是一幅画——江湖险恶,不得不防!”我叹了口气,收拾挎包,走出了112窟。
    再次见到宋所长的时候,他已经忘掉了上午讨画不成的尴尬,像平常一样,跟我嘻嘻哈哈打招呼。
    我们一起到了莫高窟前的广场上,搭乘通往敦煌城里的公交车回去。
    “龙飞,怎么没见严老师?中午的时候,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宋所长问。
    我在老板娘和那个女孩子手上吃了哑巴亏,但表面却不动声色:“不知道,严老师中午喝多了,下午没进洞窟去。”
    宋所长皱眉:“这老严,越来越没有组织纪律性了。下次再组画师团,可得仔细甄选甄选,这样散漫成性的人,一个都不能要。”
    车还没来,大家凑在一起,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
    “今天,我听两个导游在一起瞎聊,其中一个说莫高窟里真的藏着‘金山银海翡翠宫’,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里面不仅仅有金银财宝,还有皇帝的龙袍和龙脉。据说,只要穿上龙袍、踏上龙背,就是未来的天下之王。”一个画家说。
    这些话,想必都是那个姓律的导游嘟囔出来的。
    中国古代朝代更替频繁,武力强推、血染宫苑的惨剧不止一次发生,而且情节近乎雷同。在每一个盛世,天下宝藏都会集中于皇家国库之中,等到政府颓废、政权岌岌可危时,皇帝就会下令将国库之内的宝物藏起来,或运送至深山大泽,或深埋于九地之下。据合理推算,这些宝物仅有十分之一被挖掘出来,剩余九成,仍旧埋在地底,不见天日,因线索中断而永远湮没于历史的荒草废墟之中。
    “错,导游共说了两句话,不是一句——金山银海翡翠宫,天长地久不老局。”另一个人纠正,“前一句是宝藏,后一句却是指长生。无数寻宝者踏遍地球,想要的不就是这两样东西吗?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这些东西藏在莫高窟的话,看起来这里没有几天宁静日子了。”另一个人说。
    “那有什么呢?我们画家就是凭着一支笔、一卷纸打天下,世界大乱、乾坤逆转也跟我们关系不大。真正的艺术家,根本不惧怕任何强权乱世,只要固守自我就是了。”又有一个人说。
    这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果遇见真正的江湖高手,那么根本来不及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和理想,早就被敌人一刀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