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过很多人的命,无论在港岛还是在敦煌,甚至是过去游历全球的日子里。可是,那些事似乎与今日的情形无关。
    面前这人的话里充满玄机,一时之间,我竟然无法揣摩其准确意思。
    我静下心来,不再追问,而是默默地等待着对方再次开口。
    这寺院里十分安静,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北方朔风刮过高塔尖顶发出的飒飒声。
    “想通了吗?”他终于开口。
    “入山拜山,入水拜水,入乡随俗,风随人转。”我回答。
    这几句话是“江湖切口”,放之四海而皆准。
    “跟我来吧。”他点点头,走出了石亭。
    同时,他背后的三人也离开石亭,向另外三个方向走去。
    奇怪的是,这人带我走的是回头路。
    经过那扫地僧化为飞灰之处时,我向路边看,地上只剩一小堆青灰色的尘末。
    扫地僧用过的扫帚就扔在一边,已经十分残旧,多处地方被铁丝布条绑住。
    我停下来,弯腰拾起扫帚,把扫地僧的骨灰扫向一边。
    “做什么?”那人转头问。
    “即使是卑贱如微尘的人,其骨灰也不该误遭别人践踏。”我回答。
    “你的做法,没有任何意义。”他摇头。
    我用佛经上的两句俗谚回应:“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那些德能出众的大师们尚且遵守这样的戒律,何况是我辈?”
    一直以来,禅宗的“好生之德、不杀生之念”深入人心。尤其是在中原,这种德行文化渗透到每个人心中,即使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也明白这种道理。
    “是吗?那不过是显宗教化世人的道理,我们这里是隐宗,人化飞烟而去,无影无形最妙。所以,你拿扫帚去扫,已经落入了下下乘。”那人说。
    我低着头,一下一下扫过,把扫地僧的骨灰全都扫到墙根下。
    在这里,骨灰至少能一点点随风逝去,不会遭到任何人的脚步践踏。
    六道轮回之中有“踏上一只脚即十世不得轮回”的说法,所以,人间恶毒至极者,往往刨棺鞭尸,诅咒死者永世不得进入轮回。
    我这样做,等于是为一只“人形的蝼蚁”送最后一程。
    无论别人说什么,我只做我自己该做的事。
    那人一直静静看着,直到我放下了扫帚。
    “走吧。”他说。
    我跟随他进入了另一条岔路,两侧不但有壁画,而且每隔不远就有一尊青石雕塑。
    外面是晴天,但在这寺庙里却看不见蓝天和太阳,到处都被笼罩在青灰色的朦胧雾气里。
    “很少有人到这寺庙来,对于首都和北方大国来说,寺庙就像巨人脚下的蚂蚁,可有可无。只不过,坚信者、坚守者永远都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那使命就是等待一场惊天动地的岩浆喷发。”那人低语。
    “我知道,很多江湖流派觊觎着这里,可能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契机。”我说。
    我没有提流鬼国或者北海女王的名字,那些都不重要,现在唯一的关键就是找到消灭猕猴种人的方法。
    “对,一个契机。”他点头。
    我们跨过了一道两尺高的厚重门槛,进入了一个足有十几米净高的大殿。大殿两侧,全都是超过十米的石雕,目光尽头,则是高耸的台阶和宽大的供桌。
    现在,我们和供桌至少隔着三十步,我看不清楚供桌上的东西,但能够感觉出来,这里已经不像是在人间。
    这感觉十分奇怪,因为我脚下踩着的依然是坚实的青石板地面,与外头的地面没有什么区别。可是,我感受到了神佛之气,仿佛两边的石像瞬间就能复活一样。
    “这里就是这个样子,曾经有人进来,吓得魂不附体,我只好把他拖出去。你呢,感觉怎么样?”那人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随着他前行。
    到了台阶下面,我仰面向上看,发现供桌上摆着的是七个牌位,从右向左,一字排开。
    “我要的答案呢?”我问。
    “没有答案,我无法告诉你任何事,只能接引你到这里。”他说。
    “可是,你带我到这里来,应该有更明确的指示才对。”我心里一阵焦躁,突然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情绪,声音瞬间提高。
    “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他缓步后退,然后转身。
    我猛地伸手,去抓他的手臂。
    刹那间,我觉得自己似乎是眼花了,因为我的右手竟然穿过了他的身体,一抓抓了个空。
    原来,他的身体只是一个幻影,似存在,又似不存在。
    我连退三步,稳定情绪之后,立刻向着他拱手:“抱歉,抱歉,我太鲁莽了。”
    之前,我见过身化烟雾的丹玛生上师,深知只有道行高深之士,才能达到这种抛弃皮囊的境界。
    眼前的人虽然是幻影,但我相信,他不仅仅是影子,而是长期修行的必然结果,其思想高度并不次于丹玛生上师。
    “没什么可道歉的,阁下的应变能力太强,遇到刚刚这种变故,居然只是愣了一愣,随即恢复正常。很好,很好,我大概有三百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青年才俊了。”他微笑起来,然后大步走出了大殿。
    我向着他的背影深深鞠躬,目送他缓缓远去。
    “既然‘化为幻影烟雾’是修行的必然阶段,那么,无论是汉传佛教、藏传佛教、显宗、隐宗、密宗还是其它玄学门派,到了某种时刻,所有修行者都会进入‘虚无缥缈’之中,远离现实世界。如此一来,修行还有意义吗?修行者的未来还值得期待吗?”我扪心自问,突然心有不甘起来。
    修行者为了变得“更好、更强、更智”而努力,但丹玛生上师和刚刚这位影子修行者已经达到目的了吗?身处这种境界时,他们是快乐还是悲哀?
    我无法想象以上两位的心情,假如是我,我恐怕并不容易跨过“丢弃皮囊”那个关口。
    我走上台阶,一直到了供桌前。
    灵牌是用墨色的玉石制成,其中六块有字,最后一块空白。
    虽然说是“字”,却是我无法辨识的派别,笔画如枯枝乱草一样。
    唯一让我有熟悉之感的是倒数第二块灵牌,上面雕刻着一个双云头的金箍。
    通常,这金箍是神话故事中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头饰,为南海观世音菩萨所赐。取经人唐玄奘一念紧箍咒,这金箍就会收紧,以此来控制孙悟空的暴躁脾性。
    灵牌的正面向外,我伸手摩挲,发现灵牌背面也有字迹。不过,那灵牌极为沉重,我想将它托起来看看反面,却无法挪动。
    供桌上除了普通的果盘供品,另外在每块灵牌前各放着一只水晶瓶,里面插着翠色的柳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无法从供桌上获得更多信息,只能转身向外,遥望着两边的石像。
    石像当然是不会动的,即使雕工再逼真,也不会复活过来。
    “为什么到这里来?这里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我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但却没有头绪。
    “真是愚钝,真是愚钝,到了这里,却什么都找不见。唉,怎么会这样呢?这样怎么行呢?”供桌下面突然有人出声。
    我掀开供桌的灰色帷幕,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光头的小僧人,最多不过十岁,脸上稚气未脱。
    “喂,你左右都找了,为什么想不起来看看供桌下面?”他瞪着我,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阁下是谁?”我问。
    “我是谁,不干你事。现在,你既然是来求取消灭六耳猕猴之法的,就得老老实实听我说。好了,现在,先把我拉出去,在这供桌底下实在是闷坏了。”他说。
    他的身体和面相虽然年幼,可说话时的声音和口吻却老气横秋,如同五十以上的中年人。
    我抓住小僧的双手,小心地拉他出来。
    他的头顶与我的胸口平齐,露在袖口外面的双手胖乎乎的,各抓着一串檀木念珠。
    “我能解决你所有麻烦,但你首先得解决我的麻烦。我的麻烦就是城外那些敌人,还有一堆一堆的战车。”他说。
    我不禁一怔,刚刚已经解决了麦哲伦行动队的危机,勒金也在这里,根本无需担心外面有强敌进攻。
    “外面没事了。”我说。
    “什么叫没事了?”小僧诧异地问。
    “美国人派来的特别行动队不会给我们制造麻烦,我和他们的头领勒金、间谍鹰后一起过来,大家已经结成同盟,共同进退。”我回答。
    “美国?你在说什么呢?”小僧摇头,“我要你帮忙,去消灭围城的德国部队。你跟我扯什么美国人有用吗?他们在太平洋战场上苦苦支撑,哪有余力管北方联盟的事?”
    我也感到诧异,二战之后,德国囿于联合国裁定的战败国公约,一直没有发展自己的武装部队。到了现在,德国境内几乎没有军事力量,不可能派兵出国,更不用说是围攻北方大国首都了。
    “且慢,我们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你继续说,城外到底怎么了?”我及时地提醒对方,要他把话说清楚,以免两个人的想法越来越背道而驰。
    “德国人派了五个加强旅由城西的沙皇白桦林过来,目前其先头部队已经进入林中,预计两小时内通过白桦林,入侵内城。现在,我命令你出去,大开杀戒,把所有进入白桦林的德国人消灭干净。”小僧大声说。
    我明白了,他说的不是现在的战事,而是二战时期的首都保卫战。
    供桌的帷幕没有放下来,但里面是空的,既没有德国部队的一兵一卒,也没有装甲战车的影子。
    我大胆设想——“现在,进入供桌下面,就能飞抵二战首都。”